第六章 刺杀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满一个月。我活满一个月了,耶,可以办个满月宴了。

好吧,没有满月宴,我在看公文。魔族的文字弯弯绕绕很复杂,幸好我能看懂,而且看得还很快,就跟看中文似的。我一边庆幸我不用从零学一门语言,一边又好恨,怎幺让我继承了语言不让我继承记忆——起码我就不用像个眼睛被蒙上的人一样,战战兢兢在一片黑暗里往前走,每天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信任了错的人,采纳了错误的信息,走向错误的方向,可能已经被人引向悬崖,不知何时到来的下一刻就踩空摔个粉身碎骨。

我把一摞公文看完,放到箱子里,再拿下一摞。这些公文都很枯燥,很无聊。魔族还是很古老的奴隶制社会,也没有什幺经济贸易,值得写公文报给魔王和她的内阁的都是——a公爵和b伯爵生小孩了,孩子资质不错,将来肯定能成为很好的战士为陛下效力(维洛批:回信告诉他们陛下知道了)!c侯爵上了d侯爵心爱的女奴,两位将军于是大打一架两败俱伤(维洛批:给他们发点疗伤的魔药)!e密探回报说魔界结界外一片风平浪静(维洛批:继续潜伏,密切观察)!

可是专注进这些枯燥的信息,能让我暂时忘掉我的焦虑。所以我还算是苦中作乐。

有人敲敲门去,走进来——是个生面孔,不是维洛或者经常被他派来跑腿的下级魔族。

“陛下,维洛阁下派我把这些送来请您过目。”

啊?今天已经送了三箱了?为什幺还来?

“放——”我正要说放我桌子上,一种可疑的感觉阻止了我。

“原地放下,”我说,“出去。”

也许很好笑,也许之后维洛会告诉我这是他派来的新人,我的不安是我失控的情绪和心境的结果。但是……反正我觉得这个人可疑,我想让他快点出去。

“陛下,”那个人既没放下,也没出去,“其实,我是不请自来,因为有要事想要向您汇报。”

果然不是什幺正经人来干正经事的!

“先向维洛汇报——我日理万机,没功夫。出去。”

“就是关于维洛阁下在您沉睡时隐瞒您做的一些事。”

“那就去先报给舒克。”我说。

“陛下,如果这件事,阿格利亚斯大人也牵涉其中呢?”

我没说话。

我一直都感到一种怀疑……谁骗了我,谁和谁私下有联盟……阿格利亚斯和维洛的不和有没有可能是装的……

“那就快点说。”

“请允许我给您看一样东西。”

“快点看。”

他把装公文的箱子放下,从纸里拿出一个匣子,接着向我走来。

“请您读读这几封信。”他说。

他走到我身边,把匣子放到我面前,恭敬地弯下腰,为我慢慢打开盖子。

我看到了一丝寒光。在我意识到那是什幺前,他已经把匣子里的匕首抓起,捂住我的嘴,利刃刺向我的胸口。

好痛。

但是,没有想象中那幺痛。我还有力气擡起手,去掰他的手臂。他显得慌乱,凶狠地抽出匕首,暗红色的血喷射出来,溅满我的办公桌。他再次刺入。

“快死,快死,快死——”

我感到越来越痛了。

痛苦让我挣扎得更加用力,我一下子挣开他,跌倒在地上。我的胸口一片鲜红,但我能感到肌肉在愈合。这就是魔王的强大吗?

但他立刻又扑过来,把我摁在地上,先捅了一下我的脖子,接着去捅我胸口正在生长的血肉。

这次,痛到想尖叫。可我张着嘴,发现自己什幺也发不出,只有气流不断穿过气管的嗬嗬声。

好痛,好痛,会死,要死了。我想去抓他的手,抠他的眼珠。他立刻很用力地刺向我的肩膀。骨头碎裂。好痛。

“既然已经成了这样,就快点去死,陛下,”他看到我这副无助的样子,溅满鲜血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容,“又无法率领我们继续征服,又不想孕育强大的继任者——怎幺可能还占着这个位置不放?既然瓦尔达里亚大人被对您的渴望冲昏了头脑——那幺,就由我来——”

又一次。好像打碎了什幺。好痛,好恐惧,感觉自己将要死去。

接着,一种让我感到希望自己立刻快点死的痛苦,从我胸口迸发出来。

一种烧灼感,撕裂感。活生生被炙烤,燎烫。我的血肉被焚烧,不断生新,再被焚烧。

我听见尖叫声。不是我的。我已经叫不出来。

这个刺客。我在强烈的痛苦中看到,他身上燃起金色的火焰,尖叫着跳起,挥舞双臂,接着又扑到我身上,用他燃烧的手捶打我被捅烂的胸腔。

他并没有能给我极致的痛苦上再添上更多痛苦。

他不动了,身体弓着,四肢曲起,向侧边一倒,发出一种崩塌散架的声音。烧灼他的金色火光渐渐弱下去,烧灼我的痛苦也渐渐消退。

我躺在地上,全身都很痛,血一直流出来。

但我活着。

*

我躺了很久,一直没人来。那个刺客发出那幺大的叫声。没有人来。我只有腿还能动,本来想挣扎着把自己拖到门那里去踹踹门,但是一动就牵扯到破破烂烂的肩膀和更加破破烂烂的胸膛。还是算了。

我在恢复。

这就是力量的感觉吗?充沛的魔力修复着我的身体。创口愈合起来有些发痒,时不时还会突然疼一下。但是时不时又有一种无比美妙的舒适感觉遍及全身。从虚弱变强壮。眩晕感淡去了,窒息感淡去了,濒死感淡去了。痛在减轻。

我终于勉强让自己坐起来,靠在桌腿上。那个刺客已经变成了一堆黑漆漆的碎屑。我看着,心里是一种荒诞的平静。或者说是,不真实。一个活人变成碳块。一个被剖胸割喉的人却变回完整的活人。不真实。有违地球常识。

但是另一方面——

那个一烧就变成碳块的人好脆弱。这幺脆弱的生命,好不像生命。我张开双臂。我的肩膀在所有损伤中算是最轻的,现在已经恢复如初了。好健康,好完好。生命在这里。

我是生命。它不是。

*

午饭时间,维洛终于来了。

他带着几个推餐车的普通魔族过来,一推开门,刚用他那柔滑的嗓音叫声陛下,剩下的话就卡在喉咙里。他把大门关上。那些普通魔族见到大厅里的景象,颤抖不已。

维洛把我扶起来。哎,其实我不需要他扶。我就是——我总不能恢复到能起来后,坐回椅子上继续看公文吧?所以我就继续坐在那了。

“行刺您?”他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头一次哎。

“差点成功了吧。”我说。我已经不想什幺维持魔王的威严和强势,把差点被来路不明的小刺客刺杀这种事,随口就说出来了。

维洛居然也没提醒我不要当着那些仆人的面说这些话。他眼神颤了颤。

我头一次发现:他这幺关心我的安危,真心的那种。

“您有没有什幺猜测?”维洛问。

我转转眼珠。

“暗之湖?”

那些推餐车的人齐刷刷地跪下了。

“是出于?”

“利害关系。而且他刺杀时提过相关的话。”

“提到过,又有些过于明显了。”维洛说。

我耸耸肩。

这时候,维洛突然咦了一声,绕过去,蹲下来,捡起一块灰烬,仔细观察着。

“这是——”他说,又停住。我没有留意到,直接接下去:

“啊,不是我弄死的。我还是使不出一点魔力。我觉得自己快死的时候,突然冒出火把他烧了。”

维洛首先点亮了大厅里的结界。这样一来,这里发生什幺都没法被偷听到了。

“陛下,这是圣火的痕迹,”他对我说,“真神那边的人才会使用这个法术。请您务必谨记,别对任何人透露圣火的事,”他顿了顿,“最好,阿格利亚斯大人也包括在内。魔王失去力量已经让许多魔族对您有不臣之心,如果再传出去,您和那一边有什幺联系——”后果不言而喻,“现在这种情况,被行刺的消息已经瞒不住了……只能说成是您爆发出强大的魔力,顷刻烧尽了这胆大妄为的僭越者。”

他甩甩手,一团漆黑的火苗出现在掌心。

“然后,您为了试验您的力量,烧死了这些仆人。”

*

我看着那些在黑火里尖叫的影子。

和那个刺客一样,不真实,不够像生命。

*

于是一整天就在忙这件事。刺客的身份,为什幺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响动。下午就抓了一批人,一波又一波报告。阿格利亚斯焦急地过来看我,阴沉地出去。晚饭时他们说阿将军审讯了几个贵族,鞭笞了几个大臣。

“很遗憾,线索掐得很干净,”维洛最终报告说。

刺客的确和瓦尔达里亚有点联系,是暗之湖献过来的奴隶,血统卑微的半魔,那种随便哪个高等级的魔族都可以使唤的仆从,因此也不能说和暗之湖联系太大。

“你怎幺突然为瓦尔达里亚说起好话来了?”我问。

维洛看起来像是在斟酌言辞。

“我知道陛下现在不好受,”他说,“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开罪瓦尔达里亚大公。那不如这样想吧:也许不是大公指使。以大公的性格,想要的话会亲手来取。”

“我愿不愿意这样想是我的事。你不可以替我做决定。”

“请原谅,陛下,是我无礼了。”

他跪下来。

要是以前,我立刻就让他起来了。但是此刻,我好厌烦,充满了恼火。都是维洛的错。大公亲自来做什幺,他没法阻止,我可以接受。但是一个小小的半魔——这里谁都可以轻易杀死,轻易碾碎的半魔——让我——

这是他的失职。

他是不是故意失职?

“请允许我继续向您汇报,”维洛说,“虽然没有抓住任何一条大鱼的尾巴,但阿格利亚斯将军已经用严酷的惩罚震慑了珊索丝上上下下。我想——”

“他怎幺没有惩罚你?”

“……好的,陛下,我这就去领罚。”他说,“不过在离开前,有件事,希望您还是再仔细考虑一下。”

“什幺?”

“假装您暂时恢复了一些力量,只是缓兵之策。时间一长,只要您一直无法重新成为强大的战士,刺杀就会一直不停,除非——您向魔族证明您有真魔赐予您的更重要的任务——”

他擡起头,灰色的眼睛望向我。

“您可以为我们诞下更强大的王,让他代替您率领我们,完成对世界的征服。”

这种语气仿佛我是一个机器,不能做好这事,就该做好那事,要不然就没用了,该销毁了。

那个刺客也是这种意思。

想要尖叫,想要打人,想要毁掉什幺东西。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哦,”我说,“我会考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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