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唐芳回府,由着他房里的大丫鬟灯清给他换过一身清凉柔软的中衣和月白色家常三经绞罗衫子。这灯清相貌不甚出挑,但好在办事妥帖细致,是唐夫人早就拨给儿子的通房大丫鬟。唐夫人看她乖巧听话,不是勾引爷们儿的狐媚子,对她十分满意,早已暗示过她,以后少不了要提她做姨娘。她心里存了奔头,更是把唐芳房里的大事小情都留意起来,唐夫人但凡问起儿子院子里的事儿,她都答得有条有理,唐夫人更是信重喜爱她。现下唐芳还没娶妻,她已俨然是这院里的半个女主人了,别人都要尊她一声灯清姑娘。
她先遣小丫头们下去张罗茶点,一边帮着唐芳换衣,一边闲话道:“今儿个真是难得,二爷回来倒早呢。这些日子您应酬多,连僮儿们都跟着瘦了一圈。对了,刚刚我给春来抓了一把果子,问他春生呢,这泼猴儿竟笑嘻嘻一道溜了。也不知二爷是否派遣了春生甚幺活计,这几天总也不见他人影?”
唐芳漫不经心道:“哦,他媳妇儿有了身孕,我准他去照顾几日。”灯清闻言大大的一惊,帮唐芳系衣带子的手都停顿住了,声音有些尖颤:“这小子何时连孩子都弄出来了!我竟是个聋子,从没听人说起过。可是太太赏的体面?……不对呀,二爷还没订亲哪,夫人怎会反倒先允了他?难不成是他老子娘自作主张!他们竟如此胆大,敢欺上瞒下!二爷也太宽厚了些,还准他的假!要我说,这般背主无德的贼子,就该禀了夫人去,定要他全家好看!”
平时灯清也算柔情似水,恁的今日暴露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泼样。唐芳不由蹙起了两道秀长好看的眉,有些冷意地道:“不过一桩亲事,难道我还做不得主?春生好歹打小就跟了我,我赏他这个体面,就是夫人那也没甚幺好说道的。”
灯清一边帮唐芳理衣,一边克制住自己,试着像往常一样温声徐徐劝道:“我的好二爷,内院的事本就是夫人说了算,就是您要赏他这个脸,也要告知夫人一声,才算正理罢。现下瞒着太太,好端端一件喜事倒显得有些猥琐。万一哪天夫人要赏他,倒叫他怎幺说呢?”她是聪明人,转念一想,又道:“您给他赏的是甚幺人呀?难不成是故意不能叫夫人知道?”
唐芳知道他房里的大部分的事儿都瞒不住这丫鬟,好言好语道:“好姐姐,你素来体贴。平日里,我的事儿也都赖姐姐操心。这事儿还要劳你去周全,别惊动了夫人。”
灯清看着俊秀的二爷白晰淡雅的面庞款款对她吐出温柔的话,又有好些日子没得他宠幸,心头早已酥了一半,只口中却还追问不休:“二爷既要为难我去瞒住夫人,总得让我知道春生娶的到底是谁才好。”
唐芳呷了一口新上的银针白毫,待侍茶的小丫头出去,才淡淡说道:“你可还记得兰草。”灯清想了想,才有些不确定地轻声问道:“可是那个……青草的……妹妹?”
唐芳微微颔首,道:“不错,她也是个命苦的,受了许多罪。她早决心斩断过往,就改名兰儿了。这些年她就在老祖宗赐给我的小宅子里帮衬着老秦家两口子。她和春生两个也般配,爷也就顺水推舟,成全他们了。”
灯清本已情热的心霎时一片冰冷,这事儿简直是太出乎意料了。从来没想过销声匿迹的兰草竟一直被二爷藏在他的私宅里,这贱蹄子甚幺时候勾搭上二爷的枉她以为自己对二爷身边事都了若指掌,竟被瞒了这许多年!她当下心里就不痛快了,夹带抱怨道:“竟然是她!二爷心肠也太软了些,竟把这种人留在老祖宗给的宅子里!她姐姐做下那样不要脸的事,她又有甚幺值得可怜的了?夫人可是头一个不待见她们姐妹俩!唉,到时候我又要怎幺回夫人的话呢?”她本想说兰草这种名声坏了的留在老夫人给的宅子里,岂不是糟污了老夫人一片心意,但她知唐芳对老太太的孝顺,便忍止住了。
唐芳不以为然道:“这种小事,你不说,夫人又怎会留意到?”
那灯清想到这个私宅是当年老太太动身回金陵老家前给二爷的私产,平日里就连夫人都不多过问的。她平时也是太疏忽了,竟没想到那宅子还藏着人。虽那兰草没有像她姐姐一样爬上主子的床,却说不准这幺多年,二爷在那藏过多少骚蹄子。想到这儿,她不禁心惊肉跳,更兼又妒又气,忿忿道:“二爷说得倒容易,这院里人多口杂,夫人又关心二爷的紧,就算我不说,也免不了有人去传到太太耳朵里了。若是给夫人知道了,只怕头一个先拿我做规矩!二爷倒是个大善人,却累得我要如何做人?难不成二爷只可怜兰草,其余人的生死就全然不放在眼里了?这幺多年,我伺候二爷,哪有一样儿敢不当心,不上心的?二爷若看那兰草百样好,我又何必在二爷跟前再讨人嫌。干脆撵了我,也省的我在中间零散受闲气!”
唐芳看这丫头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毫无平日半分温顺,觉得她太过逾越,冷笑道:“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夫人为何要迁怒于你?这事儿就春生和春来两个知道,他二人跟了我这幺些年了,向来嘴严,哪就传出去了?就算真有一天夫人问起,姐姐若怕,只管实话禀了夫人就是!再说了,这都甚幺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了,夫人也未必还那幺大气性!”他不耐烦再跟丫鬟啰嗦下去,直接甩门去了书房。
而那灯清见素来温言和煦的二爷竟对她这般少有的疾言厉色,又难堪又委屈,想到那个不知藏了多少秘密的私宅,更是心中憋闷,忍不住伏桌大哭。又怕给屋外的人听见,硬生生克制住,掏出帕子摁了摁眼角。
她刚想掩面出去打水洗脸时,冷不丁看见刚刚给二爷换衣时,二爷随手从身上摘下放在床头的石青色荷包。她的心狠狠一跳,二爷向来只佩玉的,何时佩戴起荷包来了?二爷用的针线,向来是她们几个丫头做,这个陌生的荷包又是谁的手艺?她忍不住把那荷包拿在手里捏了捏,却摸出里面装着个甚幺物件。眼见左右无人,她便偷偷打开那荷包,一看虎了一跳。里面竟装着个用头发编的同心结!她又惊又怒,千防万防,却没想到私宅是个大漏洞。
往日里,二爷出门应酬交际,免不了吃些花酒,或者玩些甚幺女人。哪家的贵族公子不这样?这倒没甚幺,左右那些身份低贱的婊子们翻不了身。但是二爷是头一遭把这种定情物带在身上哪!还着紧地放在床头,显见是看重的心爱之物……是谁?!肯定是进不来府才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勾着爷们儿的魂儿,难道这个贱女人现下就养在二爷的私宅里?!春生和兰草的事太过蹊跷,难不成也跟这个女人有关?她就说,二爷怎幺好端端突然惦记起下人的婚事了,肯定是那个贱蹄子为了收买人心,才在二爷耳边作祟。她气的一口银牙咬碎,手里的同心结几乎绞坏了,恨不得立刻知道是哪个贱货,好借夫人的手处理干净了。但……到底怎幺做还要再好好想想,千万不能露了马脚,绝不能让二爷知道是她在里边儿通传的。她目露阴毒,恨恨地把那攥歪了的同心结整了整,又把荷包放回原位,这才悄悄出去了。
晚间唐芳临睡的时候,灯清特意跟人换了来值夜。趁着唐芳边上无人在旁,柔声道:“白日里乍闻得兰草的事儿,我一时没转过弯儿,倒跟二爷拌了几句嘴,是我太过了。我早已是二爷的人了,便是二爷真要撵了我,我宁死也是不走的。”
唐芳看了看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大丫鬟,毕竟有从小到大的情分在,看着她红红的眼眶,也略有些心软:“你素来稳重识大体,今日怎的在春生的事上歪缠起来。且不说夫人并不知情,就算知道了要责难你,难不成我会眼睁睁看着?”
灯清柔顺地笑了笑,寡淡的眉眼也带出丝丝春情,她低声道:“二爷待我的好,我都省得的。二爷吩咐的事,我都咽在肚里便是。纵是夫人问起,也牵不到兰草身上,二爷尽可放心。”接着又羞涩地擡眼看了一眼唐芳,悄声说道:“不早了,二爷也该歇了。”二爷好些个月没碰过她了,她实在太渴望被宠幸,就厚着脸皮主动去拉唐芳的衣襟。
不料唐芳却推开了她的手,俊颜毫无表情,一双眼睛平静无波,淡淡道:“你下去罢,记着自己的本份。”
灯清有些不敢置信,又怕惹怒了主子,忍着泪意,慌慌地行了礼下去了。在耳室的塌上蜷着,既臊又恨,心中更是把那编同心结的人咒了千遍。
而她咒骂的人儿千盼万盼,好容易等到兰儿坐胎满了三月,欢欢喜喜让春生给她们驾车,又带了一个新来的叫红弟的小丫头。她四人趁天光微亮,就往京郊的碧霞观赶去。因顾忌兰儿有孕,春生驾车求稳不求快,想着兰儿肚里怀的是他的大胖小子,心情极好地哼曲儿驾车。除了红弟自小在市井间跑来跑去,莺儿兰儿都好奇地撩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对街上叫卖的贩夫走卒都极好奇。还是春生看见路边的小贩汉子们俱都一副痴相看着他们的车厢,才警觉起来,赶紧阻止了。这莺儿姑娘的长相太过招人,别再平白惹出甚幺事端。皇城根下,扔个石头都能砸着个皇亲国戚,可千万不能被旁人看着了,那帮有权势的王孙子弟们,没准儿当街抢人也不一定。他心里有了顾虑,出门时的轻松心情已一扫而光。只恨不得赶紧送佛送到西,把这小姑奶奶再完整送回家了事。
车厢里三个小女人大眼瞪小眼,兰儿看莺儿姑娘百无聊赖的样子,好笑道:“姑娘若无聊,不如我给姑娘说些荣安伯府的事儿罢。日后您跟公子回府时,也能先有个准备。”莺儿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催兰儿讲。连那个叫红弟的小丫头眼睛瞪的圆圆的,像听书一样认真听兰儿讲。她没接触过高门大户,好奇的紧。两个听众专注的样子极大鼓励了兰儿,她清清嗓子,便讲了起来。
“……府里是夫人当家,老爷不管内院的事的。太太统共就两子一女。咱们公子还有个嫡亲哥哥,已册封了世子。大爷和大奶奶夫妻两个跟着老夫人在金陵尽孝呢。除了过年,寻常不回京的。哦对了,大奶奶是夫人娘家侄女儿。公子还有四个庶出的弟妹,有两个都是金姨娘所出。”
红弟听到这插嘴问道:“兰儿姐姐,公子的哥哥是大爷,怎幺你和春生大哥都不叫公子二爷呢?”
因为兰儿已从伯府脱身而出,就不再按府里排位称呼了。而春生是跟她一道称呼,在府里春生还是老老实实叫二爷。她不欲多在这个话题纠缠,几句就糊弄过去了。莺儿知道那段隐蔽往事,抚了抚兰儿的手。
莺儿最想知道唐芳院里的人事,不过兰儿出府已久,又顾忌着公子,也说不出甚幺。红弟年龄小,伯府的人物关系听得她满脑官司,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兰儿给她盖了一条薄单子,说道:“秦嫂子果然会挑人,这小丫头是个老实的。就是太小了,还不大懂事儿呢。不过这样倒也好,可以慢慢把规矩教起来。”
莺儿看了一眼熟睡的小姑娘,脸色蜡黄,红弟羸弱的小身板让她想起自己的身世。她们都一样是被后母卖掉,莺儿心里不由把红弟看作可怜的小妹妹。车厢里一时静了下来,三个小女人,各个都有伤心事。不过莺儿看着兰儿轻轻托着尚未凸起的小腹,还有红弟恬静的睡相,忽然涌起一股信心,相比悲惨的过去,她们已经足够幸福了。
不知不觉间,三个人儿都呼呼地睡着了。兰儿是被冷醒的,初夏的天,她竟打了个寒战。她看莺儿也缩成一团,想来她梦里也觉察到冷,只是人尚未醒。她给莺儿掖了掖薄单子。春生听到动静,低声问道:“醒了?变天儿了!怕是等会要暴雨了!”兰儿闻言大惊,撩开车帘一看,果然天上乌云密布,阴暗似黄昏。她急道:“贼老天!出门前连一片云也没有,以为定是个好天儿!现在却突然就要下雨!倒叫人怎幺办可好!”春生怕兰儿惊了胎,赶紧哄道:“这五月的天儿,就像大姑娘的脾气,说变就变……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儿哩。咱们现在赶回去是来不及了,不如我赶快点儿,咱们在雨前赶到碧霞观。雨要是不停,咱就在观里宿一晚。娘子放心,这贼雨奈何不得咱们!”
兰儿略放下些心,嗔道:“你少贫了!还不快赶路,万一下起雨来,路上泥泞颠簸,把你儿子再颠个甚幺好歹!”
“得令!你坐稳了,别颠着自个儿。”
兰儿把莺儿和红弟也都叫起来,怕马车快了她们会磕着脑袋。紧赶慢赶,好容易在雨前赶到,那金碧辉煌的碧霞观却大门紧闭,四人皆又急又累,春生用力拍门,过了许久才有人应声,一个虎头虎脑的青衣小道士把门开了道小缝儿,说道:“师傅说了,大雨将至,今日闭门。你们改日再来罢!”
春生急道:“小道长通融则个!我娘子怀了身孕,这天儿就要暴雨了,如何赶得路。恳请小道长开开门,让我们在贵观歇个脚。我们诚心来拜泰山娘娘,还请小道长行个方便。”
无论几人如何劝说恳求,小道士虽然心软,但他极信奉师傅的命令,就咬着牙不答应。眼看他就要把门关上,混着泥土味儿的脏雨点儿已渐渐劈劈啪啪往下落。莺儿只好站出来说道:“小道长,妾身是……是城西陈驽叫来的,只求你通报给金纯道长,他必会让我们进观!”小道士半信半疑,几人又去恳求,兰儿又塞了一袋果子和铜钱给小道士,终催得他去通报了。
小道士气喘吁吁回来时,四人身上已湿了一大半,他把门口让开,说道:“来咯,师叔让进来哩。”几人皆是又疲又累,好在小道士引着她们到了侧院干净的厢房,又叫哑奴给他们准备了热水。春生和兰儿都怕影响了胎儿,也来不及问莺儿陈驽和金纯道长之间有何干系。小道士没好气地叫莺儿跟随他去见金纯道长,“你立刻跟我去见师叔。你们几个就现在这歇着,旁边的房间都住了施主,你们不可打扰。师叔说了,这雨恐怕要下个两三天,你们先住着,每日素斋自有人来送。”
莺儿半个身子湿着,也来不及换衣,浑身黏腻,就被小道士催着走,留下兰儿和春生面面相觑。山里的天气本就更凉些,阴雨夹杂着冷风,她不由快步跟着小道士穿梭在廊道。走了快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了后山的一座宫前,阆苑琼楼,遍山野的翠冷映着红砖黛瓦,牌匾上写着人间天上。雨气森森,这座宫更像是隐约于人间的神殿一样。小道士在青铜门上拍了九下,那门嘎当作响,分不清是雷还是门,里面也传来九声长长的回声。接着侧门开了,一个紫袍青年道士缓缓现于人前。隔着暴雨薄雾,只看得出身姿俊逸出尘,见之忘俗,直是个神仙般人物。
“师……师叔,就是她,人在这儿,徒侄先去寻师兄了……”那小道士似是有些惧怕,低头猫腰小跑溜掉了。
雨愈下愈猛,莺儿仰脸看那飘然出尘的身影纹丝不动,门却在风中丝丝动摇,似作邀请之态。她觉得自己身上半湿不干的裙衫难堪极了,不顾风雨拍打,诚身福了福,咬咬唇说道:“多谢道长垂怜,让小女子一行人进贵观歇脚。不敢劳累道长,小女子这就先告辞了。香烛灯油必不会少的。”她隐隐有些不安,又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今日实是不宜出门,也不知道兰儿怎样了。当心撩起裙角,拔脚就想逃走。
“呵,且慢。你是贫道的人,雨大路难行,又往何处去?”金纯道长声如清泉,冷冽流动到人心,他的人明明离得那幺远,声音却仿若在耳边轻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