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也好(今)

“因为,自从山下回来后,我才发现,原来师兄一直很关心我,也待我很好。”少女落落大方的言辞与不太常见的明媚笑容,不光叫坐在她对面的花正骁晃了下神,就连坐在她左侧上首的季芹藻都为之一怔。

哪怕,她说话与笑着的对方,都不是他。

先前顾采真在晚来秋小住的那几日,花正骁与少女之间总会有点不值一提的小摩擦,年轻的仙尊虽然一直表现得云淡风轻,其实也都看在眼里,但他觉得无伤大雅,偶尔还会感叹他们年纪小才爱闹腾,看他们不吱声地互相较劲别苗头,也当真有趣。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且这两人一看到他在场,就总能维持面上的和和气气,事后也便作罢,所以他倒也不担心他们真的会有什幺龃龉矛盾。而且,这总比先前一个芥蒂他生死劫的事情而冷淡处之,一个性格沉闷也不主动开口,两人见面几乎相对无言的那种情形要好吧?

他一直觉得,他们都还是孩子,心性正是活泼的时候,闹一点也好。季芹藻如是端着师长的辈分看待两个徒弟,却忘了他自己其实也未到中年,年岁尚青。

不过时隔几日,且还时常在晚来秋见面,他虽知道大徒弟每天早晨会来叫小徒弟起床,但也没想到,这两个孩子私下已经这般感情亲厚了。毕竟,即使是昨日在晚来秋时,他眼里的他们看起来还只是比以前要熟稔一些而已。

要知道自采真入门后,正骁一直对她算不上热情,她自个儿更是性子沉静,对他这个师傅也好,对正骁这个师兄也罢,虽然尊敬有余,却完全不算亲近。

他能感觉得出,少女从拜师入门伊始就藏着什幺心事,可他一个男子,也不好随意开口问她,所以一直的打算就是三个字——慢慢来。

反正,他们是要做一世的师徒的,等采真年岁稍长些,对他这个师傅和他们这个师门多些归属感,也许就会主动歇下心防了。这个被他纳入羽翼下的小姑娘,总有一天会知道,他是关心她的,也许那就是她会向他开口的时候。

这不,让她下山这一趟,他虽然后悔令她遇险受伤,但也不是全无坏处,起码他们师徒之间倒是比原先亲近了几分。

在踏入这个小院子前,他也有几分欣慰于少女对他态度的转变,她言辞神态间对他的孺慕与依赖都明显了几分,那些个攥他衣袖又松开,或者并排与他走了几步又想起来要落后慢行的小动作,都是那幺可爱。

可今朝听了一耳朵她对正骁笑语晏晏之辞,他却莫名生出几分说不上来的失落。

原本,见到自己两个徒弟关系得以破冰、走得近了,他该高兴才是,毕竟他这一世不会再收徒了,所以他们师兄妹就是彼此唯一的同门,是该相互扶持相互信任的,但如今他心底确实感到欣慰,却又多了一点难以名状的怅然。

就好像,眼前一幕确实是好的,但又不是他乐见其成的那种好……有些地方好像和他预期得不太一样。

眉眼温柔的年轻仙尊心想,这就仿佛他尝了一颗糖,以为自己这颗就是最甜的,却意外发现并非如此。

这奇怪的比喻令季芹藻自己拿着筷箸的手一顿,虽然他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可神色间一闪而过的异样,还是叫本就细心观察他的池润看得一清二楚。

容颜清绝气质冷昳的年轻仙尊默默看着自己的师兄,没有错过他的丝毫变化。

就算与顾采真失去了感应,他却是知道,师兄与少女之间曾有些“过于”亲密的举动的。这让他有些难以界定两人私下的关系。他不愿去质疑师兄的为人,可又没法解释自己感应到的那些事情,而顾采真的一些表现,更让他看不透这个少女,而越是自她那方感应得越多,他就越是看不透,所以最近的心神才越是忍不住被她牵绊。

而且,他也讶异于此刻顾采真对花正骁的态度。

他之前确信,顾采真对她的师兄是有种微妙的抗拒的,毕竟他跟着她夜行了一段时日,她一到时辰必须折返,就是为了应付早上会来找她的花正骁,哪怕值钱是对方亲自把在山下受伤的她带回来的,她对少年的情绪也很泛泛,偶尔还因为当晚出门后伤势发作亦或是收获甚少,又要及时回去,而脸上挂着明显的不虞。

是的,池润虽然少去晚来秋,但他发现有季芹藻或者花正骁在场时,顾采真几乎从未表露出很明显的情绪波动,但他暗自跟随她夜行时,得以见到她或是欣喜或是寂寥,或是坚毅或是不悦的情绪变化。

可她此刻的笑容与语气都太真了,按照少女面对她师傅与师兄时一贯内敛沉默的个性,这般言行举止着实有些一反常态,但她还是这般笑了也这般说了,并且是当着他这个师叔的面,好似她真的如她话里所言,觉得花正骁“很好”,好得想要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

池润不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但又忍不住想,如果这两人真的关系不好,花正骁今早又怎会带着早餐来找她?

花正骁的表情很明显,不用多琢磨,池润更在意的是他的师兄作何反应。

毕竟同门这幺多年,即便他师兄面上和风细雨似的笑容一成未变,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笑容背后,一刹那的停顿。

而季芹藻也对上了池润看向顾采真后又看向他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他想起自己闻讯而来的原因之首,就是觉得泽之这两日和采真的接触忽然频繁,让他忍不住起疑,师弟可能是因为他的生死劫而故意接近他的小徒弟。

师叔关心师侄,他很欢迎。可若是打着关怀的幌子,实则又想把那些卜算未定之事都扣在采真的身上,他是绝对不允许的。

想至此,他看着池润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隐隐的警告。

春风化雨的眸子中吹起一阵凛冽秋风,池润却一挑眉,对季芹藻的目光视若无睹,一向清冷的绝色容颜上破天荒露出个温和的笑容,饶有兴致地对低头用餐的少女说道,“师兄很好,那师傅与师叔好不好?”

顾采真本来边吃东西边看着手上的红线,同时心不在焉地琢磨着为什幺另两条线会消失,闻言擡起头,不期然对上了池润罕见的笑颜。这一瞬,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张少年清绝秀丽的脸,他坐在青华池畔,双足浸水,乌发披肩,对着迟来的她回眸一笑,说道,“真真,你怎幺来晚了?”

明明这两张脸因为一些原因而很不一样,可他们眼睛里带着笑意时,却是如此相似。

一刹那,那个面对心爱之人总会感到无奈词穷的少女的灵魂,像是穿破时空附在了顾采真的身上。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有点不可理喻,因为她明知道眼前之人是令她痛恨厌恶的池润,而非阿泽。

可心底的温情却像是一团从温水里捞出来的线,又乱,又柔软。

她眨了眨眼睛,缓缓地回了一个字,“啊?”

这一音节立刻让她回到了现实,她的心也恢复了正常的跳动频率,而后她笑了笑,只又说了两个字,“也好。”

谁知道池润像是故意要跟她作对,竟然又开口追问,“说你师兄很好时讲了一堆好,那师傅和师叔的好,何不也展开讲讲?”

顾采真心底对于阿泽记忆的情绪已经褪去,她故意有点为难地看了一眼季芹藻,可对方居然没出声阻止一反常态的池润,倒像是也在等她回答。

而坐在她对面的花正骁喝着面汤,眼中有几分好奇地也看了过来,那微微偏头的姿态,倒是和她手腕上那条昂起“头”的红线如出一辙。

这顿饭不正常,跟她吃饭的这些个人更是一个个都不正常,她在心里想。

你们是忘了作为小辈当面给长辈做出评价,哪怕是好的评价,也是妥妥的不敬之举吗?

池润是在鼓励她妄议师长吗?

季芹藻是在默认她可以这幺做吗?

花正骁……他压根没想到有什幺不妥,纯粹是在看热闹——这个不用问了。

季芹藻确实也有点想知道顾采真的答案,趁着小徒弟今天似乎谈兴颇浓,他便宽慰她道,“你照实说便是,无碍。”

顾采真沉默了一下,不想答话,正要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却又瞥见了白线从季芹藻的鬓角后侧,玄线从池润的心口位置,分别冒出头来——是真的都冒了个线头出来。

顾采真:“……”

这些线,好像,是能,听懂人话的,吧?

行吧,那她就答一下。

像是斟酌了一番,她才说道,“师傅脾气好,修为也好。师叔……长得好。”

她知道池润平生最厌恶旁人点评他过于出众的外表,所以故意戳了个准,果然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笑容一僵,随即冷冷“呵”了一声。

而一旁眼见气氛要糟,季芹藻不由低低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

白线与玄线没有消失,却也没有再接近顾采真。

没办法揣测两条线的“想法”,顾采真能做的就是抓住机会,自身做出不同的举动,来测试和推断它们的特点。

她端起面前一碟糖藕放到他面前,故意让自己露出一丝松了口气的神色,“师傅请用,这个您爱吃。”

季芹藻见状“嗯”了一声,不禁擡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发顶,让她无需紧张,方才只是闲聊而已,又不是什幺大事,但他的手最终只是落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继而笑着对她微微颔首。

白线则变长了几分,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少女的头。

顾采真:“……”虽然没什幺实质上的感觉,但它是在打她……的头吗?

“那我呢?采真不给师叔也端一碟爱吃的?”池润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突然有点不痛快,但还没等他想明白,话已经脱口而出。

毕竟季芹藻那边已经试过端菜的法子了,白线也给出了点……她看不懂的反应,所以顾采真换了个做法,对着池润微带歉意地道:“弟子……不知道师叔爱吃什幺。”她当然知道阿泽的口味偏好,池润大概也是一样的,可她为什幺要顺着他惯着他呢?

池润一擡下巴,精致的下颌与修长的脖颈线条尽数展现,顾采真看了一眼,移开视线,按照他的示意,拿起一小碗杏仁米糕,“那你记住了,这个我爱吃。”

季芹藻不禁皱眉,泽之怎幺一副偏要和采真过不去的架势。明明昨晚在晚来秋时,师弟还亲口对他说,觉得采真“的确很好”。

而就在顾采真依言把杏仁米糕端到池润面前时,那玄线也再度飘到她胸口,很是用力地戳了戳——当然,顾采真依旧不会有任何实质的感觉,但她就是冒出一种奇怪的认知,这根线有点……凶巴巴的。

还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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