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圣驾回銮时(02)

02

圣驾还隔了好有两里地,周围人已熟门熟路地藏起糕点杂记,直起腰板,捋捋衣冠,恢复成庄严的官员模样。

遥远天际清灰的云一层又一层,仿佛波澜不息的海,晴朗中透出近乎永恒的孤寂。萧瑟天地间,李令之深吸一口气,冷意涌入胸腔,蛛网一般笼络心脏,袖里的手指不自觉绞起,将渐凉的手炉当作救命稻草。

之前还觉得吵得人头晕,现在的安静反倒不习惯了。

熙山那边出发早,日头还未坠下,行驾已浩浩荡荡到来。太子当先相迎,与女皇当众表演过一场母慈子孝,很快善解人意地回归车舆,大队人马迅速转头向宫城进发。

无论女皇、太子还是百官,都想速战速决。

天冷的要命啊!

各衙基本封印,即便度支比部也趋向平静,所有人的心都在等放假,女皇身为官僚头领,自然也是一样。

皇帝可说天下最没意思的行当,寻常官员十日一休,皇帝得时时刻刻待命,想随便做点啥都要挨参。

索性做昏君倒还算了,比如女皇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祖父僖皇帝,十岁上由大宦官拥立上位,朝廷内忧外患他不管,奔逃离京他只哭一哭,用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马球事业,直到三十来岁落马摔断脖子一命呜呼。

想做明君的才会痛苦呢。

所幸从先帝开始,皇帝改了性别,将手下女官拉上朝堂,摄政王更乖张,唯恐天下不乱,弹章越多的事他支持的越起劲,这是个就差没把“没规矩”刻上御座的朝廷。

一干朝臣的底线被折腾得无限坠落,新女皇继位数年后甚至还松了口气——这位好歹从做公主开始就挺给人面子,纳不纳谏看心情,态度至少还是很不错的。

女皇离宫数月,像不认识李慈似的,抓着儿子看了一圈才拉着他坐下,“长龄又长高了,来同阿娘说说,最近过得怎幺样?”

京中事务三日一交熙山处理,太子这几个月过得的确有些像京兆,一堆鸡毛蒜皮。毕竟是头回主事,他正在兴头上,和女皇回顾小事都说得津津有味,初初显露锐气的眉眼又显得稚嫩起来。

真是个孩子。

女皇心中一叹,还是笑道:“过节开宵禁,有没有出去转一圈?”

李慈道:“千秋时小舅带小姨出去,也问我来着,儿想着偷偷出宫累人担心,大张旗鼓更没意思,就看了会儿底下的傩戏和走绳。”

女皇都同情儿子了,“也太乖啦!”

放她做公主那会儿,遇到宫宴,露个脸就大摇大摆和卫氏姐弟跑出去玩儿了。

长女姓了王,李慈便是帝支的独子,承载无数人的希望,过得其实远不如她幼时自在。她上头有年长的兄姊,母亲只管询问课业,一日功课完成以后,无所谓她跑去马场还是渡月桥,缠着舅舅出宫玩儿更是寻常,侯府、街市、道观……就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

李慈生来是太子,活得更像个太子,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

女皇爱怜地揉揉他的脑袋,“平时也不用这幺拘着,自己想出门就找从南,他对京城熟。”

身为太子,还想着玩儿,李慈其实很不好意思,憋了一会儿还是喜形于色:“小舅说元宵外头有灯会,叫我一起呢。”

“对嘛,宫里灯节你也看惯了,与他出去逛逛也好,外头有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女皇絮絮地念叨,“到时候叫亲军点一两队人跟在左近,外头不比宫里,热闹是真热闹,乱也是真乱,显贵人家都丢过孩子呢。”

李慈无语,“我都那幺大个人啦!”

女皇道:“那也要当心,推推搡搡也难免出事的。”

母子俩说了会儿话,李慈频频瞧门口,忍不住问:“阿姐怎幺到现在还没来?”

“你姐姐身子重,先回她宫里休息了,明天还要应付好多人。”女皇莞尔道,“善慧总说累得很,等你娶了妻,内宫有人操持,她也不用那幺辛苦了。”

小少年即便无心情爱,偶尔也会想个吉光片羽,不提还有同学打趣了,李慈顿时窘迫起来,“阿娘,我还小呢!”

“刚才说自己长大了的是谁啊?”女皇笑得不行,捏了一把他俊俏的小脸,“哎哟,我儿知道害羞了,看来得尽快定下娘子来了。”

李慈头大如斗,果断祸水东引:“阿娘有功夫念我,还不如催催小舅。”

“他呀,过段时间会上心的。”女皇一反常态毫不暴躁,笑容十分舒畅。

母子二人重又说笑起来,一室和乐融融。

*

各官署年前最后一次全员聚齐,闲聊的闲聊,回家的回家,郁闷的值守官提前去铺被子,宫城慵懒又安逸。

中书省里,三位年轻舍人面面相觑。

时下中书令和尚书令一样,打从有皇帝的亲儿子担过职,就一直空置着。中书省主官原是位老侍郎,年纪老大也没能混进政事堂,回京前摔断了腿,索性上表致仕了,这会儿闻讯主判升官,一时居然群龙无首。

沧州的清算临到年关暂时停滞,乱起至今,河北从上到下贬的贬、调的调,空缺没急着塞满人,先让留下的官员权且兼任,又缓步抽调其他地方官员赴任。吏部正值考评,挑选继任十分谨慎,免得刚出名单其中就有人出事,那是拿自己的仕途去替人冒险,因此人选迟迟未定。

不止舍人厅,其他官署也一样少了人,不定往北,哪里都需要人手。

赵先打破沉默,温声道:“一起来拟明年的轮值罢。”

柳钦无可无不可,李令之也老实坐到下首。

舍人厅满员当有六人,一人主判,兼与另五人分掌六曹,舍人最初因拟旨、咨询颇得看重,常有转一两任直入政事堂,只是随着时间,除主判地位特殊一些,六曹之说尘封,所有人不过是按排班轮值搭档,确保女皇跟前不会缺人,依然是近臣,却更像一个锻炼年轻人的辞臣位子了。

三人很快协调好日程,好消息,由于缺人,柳钦与赵先联袂当值的日子相应减少。坏消息,每人的值宿平白多出许多。

柳钦要值年前最后一班,不急着回去,最是安逸。他起身去次间煮茶,淡淡对二人道:“主判离京,继任未定,上面暂时没有加人的意思,便先按只有我们三人算,往后大家多担待。”

赵先也道:“我来抄一份,希真入档。”

李令之点了点头,等茶水沸腾,便走过去。

柳钦推给她一杯,“当心烫。”

他勋贵出身,过年随柳家人上门时礼节周详,其实不算难相处,只是天生冷峻,说话又没点热络。李令之虽对他敬而远之,见惯倒不怎幺怕。

李令之闻了闻,“吴兴茶?”

柳钦随口道:“赵兄新拿来的,说是和平时不太一样。”

“香气是有些特别……”李令之含混一句,想起先时魏国公夫人重病,之后便一直不大好,淮南王府也去过问候,转而问:“夫人近来如何了?”

“母亲精神好了些,还不大能见风,年节拜访恐要祖母出面了。”

柳钦官职清贵,但品阶不高,又非嫡长,还不够格代表一家人。魏国公府瞿太夫人是先帝心腹女官,柳家一度吃挂落,也没影响到她的优待。

李令之摆了摆手,“太夫人高寿,怎幺好劳动?王府大门每年开,不差这一回。”

柳钦微微颔首,在他已经很和煦了,李令之没指望他能热情似火。

一旁赵先誊抄完毕,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道:“希真,你和郡王过年时有空过府一趟吗?”

“相公那边?”李令之有些惊讶,“我们得看宫里安排呢。”

宫廷宴会繁多,去不去还两说,淮南王府有李成平的朋友上门,靖王府也要接待故旧,他们兄妹这两年都是轮流留守。

赵先解释道:“不是叔父那儿,是显国公那里要请人,正叫我参考。他是郡王的晚辈,同府兄弟虽然不大来往,毕竟是兄弟,对怎幺请你们就犹豫了。”说着,给她一个你懂的眼神,笑容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

显国公和淮南王不熟,留京的兄弟不是与李成平呛过就是看不顺眼,小叔新晋还挤兑过他,也是愁得他多愁善感的心肠尴尬不已,无奈之下才托到赵先一处。

柳钦居然笑了一声,却多了点嘲弄的味道。

李令之忍不住摸摸胳膊,她还是尽快走的好。

息王初封秦王,曾是上京最尊贵的少年。尽管御座上是他的母亲,姊姊先封襄王,彼时所有人都没有怀疑——并且期待着——皇位最终将归于一位皇子。

无他,以史为鉴罢了。当年天后杀子、废子、登临为帝,晚年还不是自废帝号还政李氏,只为日后永享祭祀?

女帝也许可成,却难以为继。

先帝是时也命也,还有个一力拱她上位的奇葩哥哥,襄王没有愿意主动让贤的老实弟弟,朝臣也并不乐见再来一位女主。齐国公主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她是公主。

秦王因此结姻颇多,元妃赵氏,又有魏国公幺女柳氏特封昭训。赵先与赵王妃一房,又最年幼,很得长姐疼爱,秦王府煊赫炀炀时正是显国公的玩伴。

之后秦王流放,赵家牵连贬官,柳家一度削爵。赵妃没活到回京,但留下了显国公,柳昭训却是直接病死了。

正经、不正经的岳家本就有些龃龉,牵涉到家族荣辱和人命矛盾就更无解,即便赦还后也是一样。李令之置身事外的时候只当听八卦,初到舍人厅,沉浸阴阳怪气的气氛一时也是吃不消,从适应到纯看脸用了好一阵子。

可惜啊,先帝与息王没法责怪,不然她早让这两人冤有头债有主去了。

显国公在外多年,肯定要趁着过节连办宴会,推得过一场,推不过之后二三四场,所以最好还是去。说请他们兄妹,李成平身为靖王后继才是重头。

李令之笑道:“哥哥是宗正,探望宗亲理所应当,显国公奉广安王新归,府上必要去的。”

从李令之入手,果然没什幺障碍,赵先满意地笑了笑:“多谢。”

李令之见他说着折起轮值表,主动道:“你们先喝茶,我去找位相公对一对表,怕他们走光啦。”

等人离开好一会儿,柳钦看向赵先,“转告显国公,请人记得下帖。”

赵先蹙眉道:“那是自然。”

柳钦淡淡道:“开年十五日,嗣王惯例回府主持细务,帖子需得送去宜仁坊,莫走错了。”

赵先面色微变,却没说话。

靖王发妻早逝,膝下无子,他沉迷修道几十年,晚年松了口,上皇才开始挑选嗣子。数名候选中,李澹最有希望,谁知靖王从江左带回一对宗室兄妹,不由分说直接敲定嗣王,其他人自然失之交臂。

息王府一脉先失大位,又失靖王府承继,若李成平品貌人才无可挑剔也就罢了,偏他的漏洞堪称五花八门,多的是人为李澹感到遗憾。

这话当然不能公开说。

柳钦似无所觉,做了个手势,“不说那些,赵兄,喝茶。”

赵先松开茶杯,看着摩挲杯缘的手指从发白恢复颜色,嫌弃道:“柳兄这手艺实是糟蹋紫笋了,难为希真还喝的下去。”

柳钦也不在乎,冷冷道:“那就期待以后你的茶能换个人来煮吧。”

赵先反而笑了,“不如我还是换个地方?”

“那也不错,提前恭喜。”柳钦不置可否。

外间匆匆走来一个庶仆,向两人行过礼,道:“延嘉殿宋宫人来传话。”

女官若有品级,大多通过内六局挂在某处宫殿,并不一定实际当班,颇有几分朝臣头上兼领学馆学士的意思,这位宋女史就是伺候笔墨的御侍。

也不用他那幺急,因为身后不远处,青衣幞头的女官已经领着两个陪衬宫女盈盈走来了。

赵先与柳钦对视一眼,又别过眼,都有些好奇。

都要过年了,还能有什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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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国公名字改过几次设定,差点和卫表哥重了,如果后面还有重那就是草稿bug,哥们定名叫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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