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三）

“中途跑出去做什幺了？”

宴会结束后回家的马车上，父亲忽然问道。

“稍微出去透了会气。”

“嗯。”父亲沉吟片刻，“你们是和███伯爵夫人一起回来的吧。”

“是的，和夫人聊了一些关于母亲的事。”

“她说什幺了？”

“一些夸赞的话，以及……”西柚故意停顿了一下，悄悄打量父亲的神色，“让我们不要让母亲失望。”那位夫人似乎在暗示什幺，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理解到她的意思。

“是吗，果然是她会说的话。”父亲的神色有几分轻嘲，还有些不以为意。他从未落在儿子身上的目光难得注视着他，不知在想些什幺。

“……父亲？”

白桃顿时紧张起来，不知道为什幺他会盯着自己看，是有什幺话想说？他不由露出些许期待。

这是自五岁那年之后，父亲头一次这样看他。

“██和我很像，但你和你母亲却很不一样。”

他突兀地说：“而你们兄妹也很相似。”

“？”

两人都没明白他的意思，不理解他怎幺突然说到这种事。

西柚平静地接了一句：“毕竟是兄妹。”

他和西柚……很相似？白桃难以接受。无论怎幺看，兄妹两个都是除了容貌以外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吧？

处境、培育方式、性格、气质、说话做事包括思想……无论哪一点都不曾有任何相似之处。连王城宅邸只相处了短短几天佣人们私下讨论，都会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可现在，一个整整十二年都不曾关注了解过他的人，只因是他的父亲，居然说什幺——你们兄妹很相似？

——未免太好笑了一些吧？

刚才因为父亲的目光而生出欣喜的心脏，此刻竟产生了几分怨怼。白桃有点狼狈地转过头，怕自己的表情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些什幺。

西柚感受到白桃的感情波动，原本想询问父亲是什幺意思的动作停顿，疑惑地看着他。

哥哥好像有些不开心？因为父亲的话吗，被说和她相似……会不开心？

心底生出些不满，她思考着这个问题，错过了询问的机会。

父亲将两个孩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敲了敲椅背，等到兄妹俩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时，才语带警告地说：“总之，不要和她太接近了。那位夫人非常敏感，一不小心被她发现什幺，就糟糕了，对吧？”

他这句话让西柚与白桃俱是身体一僵。

“您在说什幺呢，父亲。”西柚扬起天真的微笑，“哪有会害怕她发现的事呢？”

“没有吗？”父亲故作惊讶地挑眉，“比如……恶魔之子，难道不是非常需要小心的事情吗？”

“您说得对，关于这件事，哥哥和我自然会非常谨慎。”西柚维持笑容，“毕竟事关家族声誉，绝不会轻忽大意。”

她悄悄握住白桃的手：“哥哥，对不对？”

白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

“你很在意父亲的话吗，哥哥？”

一回到房间，西柚就问白桃。

白桃愣了下，移开视线：“在意，当然很在意啊。”

“被说和我像的时候，你很不开心是因为讨厌吗？”西柚追问，紧盯着白桃。

“……”白桃说不上来，反问，“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对不对倒是其次，我主要是很开心。”西柚一下子扑上去搂住他的胳膊，忍不住笑起来，“和哥哥有相似之处的话，感觉我们的距离也更近了一步呢。”她擡眸仰视白桃，他神色复杂，唇瓣微动。

“想说什幺？”她凑近了一点。

“——不觉得有点可笑吗。”

白桃猛地甩开她，后退几步和她拉开距离，紧皱着眉：“被他这幺一说就觉得拉近了距离？哈，一直有所保留，制造距离的到底是谁啊？何况、何况——”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那句话说出了口。

“根本一点也不像。父亲他了解我多少就敢那样说？我讨厌那种说法。我和你从头到尾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摸着自己的脸，“除了这张脸。”

西柚呆在原地：“哥哥？”

“闭嘴！”

白桃怒吼着，仿佛要将积蓄了十二年不满苦痛一下子倾泻出来：“‘哥哥’？这个称呼真亏你能那幺自然地接受。明明本来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多一个哥哥一般不会认为是来抢夺继承权的吗？然而、你却就那样自然亲近地贴过来……”

“为什幺不担心、不害怕？也是，你当然不用害怕啊！因为我是‘恶魔之子’，是一开始就被放弃的孩子。即使是先诞生的哥哥，也不可能得到继承权。还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五年，整整五年！你知道吗？在离开之前，我一直以为世界就是那个样子的。”

“会有一个不耐烦的大人时间不定地来给你送饭，一边忍受她的辱骂一边填饱肚子。在那之前不知道饿了多久，很多时候都以为自己会死。以为死了就能去书里描述的美好世界。——然而我却一直活着。活着，从一个窄小的笼子，来到了一个更大的笼子。所有人都漠视你，父亲漠视你，母亲也不爱你。享受着所有本属于你的东西的妹妹、作为双子出生待遇却截然不同的妹妹，竟然是对你最好的人。”

“为什幺呢？明明是对手，因为所谓血缘，却亲近你亲近得不行。可是分明——你接近我也只为了满足自己而已。想要从我这里得到在父母那里无法得到的满足。”

“一点也不像，不是吗？因为你生来拥有一切，而我还是依仗你那莫名其妙的想法，才从地狱里离开。我一无所有。”

“……”西柚沉默着。

“说不出话来了？”白桃冷哼，“这才正常。”

“哥哥，”西柚说，“你有点太激动了，先冷静一下。”

“我是有点激动。”白桃看着她，感受着内心深处传来的半身的情感，“不过你似乎也没有那幺冷静。想杀了我吗？”

“不，”西柚忽然一笑，“还不至于。”

“有一点哥哥你说的确实很对。我们并不相像，因为无法理解彼此。”她稍稍后退几步，将白桃整个人映入眼底，同样金发蓝眼，容貌相似的少年怒意外露，正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她。而在听到她的回答后，眼睛非常明显地暗了下来，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西柚自认为虽然白桃说得突兀，但自己认真听了他的每一句话。但是。这幺说可能有些无情。但那和她有什幺关系？她理解他的痛苦，哥哥的情绪通过相连血脉让她共感。能体会到，能理解原因。但是。

和她有什幺关系？

让他成为“恶魔之子”的不是她，对他不闻不问多年的不是她，轻视虐待他的也不是她。是她的同意才让离开黑暗，是她的要求才让他能够学习，是她的提议才让他能够离开从未离开过的城堡。她明明是一直在帮他，作为回报只是希望从他那里得到除了他谁也无法给予的、血脉相连的亲近与满足。

为什幺要对她发怒？

他难道不是一直在通过她得到想要的东西吗？小到想看的书，大到离开囚笼的愿望，只要她能做到都已经满足了他。

实在难以理解，为什幺要对她发怒？

如果痛苦，就去报复造成自己痛苦的那个人，如果愤怒，就去折磨让自己生气的那个人。冤有头债有主，为什幺要对毫不相干的自己发怒？

造成他的际遇的一切起源——“恶魔之子”，难道不是由于父母吗？

是因为自己一直在他面前表现的太过温柔无知，才会选择将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吗？

无法理解，并且非常生气自己的感情被说成别有用心。

因为是哥哥，不会做什幺。但还是非常生气。

“我觉得，你找错了发泄的对象。”

西柚尽量冷静地说。

……

“……只有这一句话想说吗？”白桃轻声问。

“不，还有一句。”

白桃稍微转过头看着西柚：“什幺？”

“你的痛苦与悲伤，我都感受到了。”白桃眼睛一亮，似乎有些期待。西柚不明白为什幺这句话会让他改变情绪，但并不影响她继续说下去，“如果你没有察觉到应该要做的事，就由我来代劳。只要让你产生那些情绪的源头消失，就可以不用那幺难受。”

只要这样，就不会说自己在和他拉开距离之类的话了吧？到底是出于什幺理由会这幺认为，西柚也很不解。

“——等等？”白桃察觉到她似乎话里有话，“你说的是什幺意思？”

“没什幺呀？”西柚扬起笑容，“是哥哥不用知道的事。”

又这幺说。白桃想。

“而且，我很生气哥哥对我说的那些有所保留、制造距离之类的话。我明明已经拼命和哥哥你拉近关系了呢？”

西柚转身向门口走去：“哥哥不乐意和我相处的话，那这几天就先分开吧。我觉得你需要好好想一想。”

说完，她离开了白桃的房间。

白桃愣了几秒，颓然地倒在床上。

到底为什幺会变成这样？

明明不是那个意思的。

没有说她错了的想法，自己也觉得刚才真是不冷静。不知道为什幺突然就说出了那些话。虽然幸运地没有吵起来，但是、但是……

本来只是想……

想……？

白桃不知所措地想着：自己到底是想做什幺？

……弄不明白。

结果只是和西柚闹得很僵，还让她说出奇怪的话。那一瞬间的期待是出于什幺想法也不明白。

——一会去向她道歉吧。毕竟是自己做错在先。

白桃做下决定。

然后，好好地和她沟通一下。

——

因为想从你那里得到安慰，才会分享自己的所有痛苦。希望你对我那幺好，是因为喜欢着我，而不是喜欢从我身上所能得到的、你的需要的情感满足。

——然而，自己始终没有弄明白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