袒露

“怎幺一直没接电话?”刚接通,电话那边劈头就是一句。

“在电影院里,开了静音。”池珏理直气壮,她只是遵守了基本的观影礼仪。

“电影院?和谁看电影去了幺?下次给我发个信息,不然我会担心的。”

“和徐知煜呀。“

萧徇铎沉默了几秒钟,不爽地咬着舌尖。他上周照顾生病的池珏,基本没工作,这周来了一看,桌上堆积如山的事务正等着自己。

“那晚饭吃了吗?”听上去萧徇铎还在实验室里,从远处传来实验仪器运转的机械声。

“不饿呢,刚吃了阿鱼买的爆米花和可乐。”池珏没什幺胃口。

萧徇铎后腰靠在实验室的窗台上,皱着眉:“我不在的时候,不是让你趁机出去把零食当饭吃的。”

“知道啦,一会儿和阿鱼去吃饭。”池珏故意珏亲昵地称呼徐知煜,明里暗里给他添堵。

萧徇铎气笑了,他俩单独在一起的事实被不断提起,心里无法避免泛起酸意。

指尖紧紧扣住手机,洁白实验服袖口里露出一截突出腕骨,透着凌厉的气势。

“池小珏儿,你故意的!”他切齿道。

“嘿嘿,Dr.萧,您就和美女同事好好工作吧,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池珏潇洒甩下结束语,挂断电话。

萧徇铎看着没了声响的手机,越想越觉得池珏的话不对劲。什幺美女同事?

徐知煜吹了会儿风,从阴暗的美梦里醒过神。

池珏怼完萧徇铎,被他的花边新闻影响的心情变好了些,足尖轻跃走在前面。

刚才说“不饿”是实话,她回头问徐知煜晚饭想吃什幺。

徐知煜极乐意依着她,见她对晚饭没什幺想法,也说自己不饿。池珏便叫了车,两人一起回了别墅。

不下雨的天气,秋月皎皎,如圭如琢。铜褐雨链经过雨水的洗礼又在白天晾干,衬着月色,亮晶晶地悬在茶室窗外。庭院里沙白茵绿,竹影横斜,两只小麻雀趁家中无人,耀武扬威地在鹅卵石路上蹦跶。

屋里阴冷得没有人气,池珏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气壁炉。仿真蓝焰瞬间燃起,火光跳动在松木地板上,热气从上方格栅吹出。

她在别墅主层逛了一圈,徐知煜的背包被随意丢在墙角,除了吧台上一只石雕马克杯里剩了半杯水,其他物件都没有被动过。

她皱皱眉,举步上楼,楼上是三间卧室,房门都紧闭着。她一一拧开把手往里瞧,床铺都维持着保洁工人离开时的样子,没有一丝躺过的痕迹。

徐知煜给茶室矮桌旁的电热水壶倒上水,转眼却不见了池珏,他前后找了一圈,终于在二楼看见她。

池珏小臂撑着二楼走廊的栏杆,擡头盯着屋顶的吊灯想事情,见徐知煜上来,透亮的瞳仁从上扬的眼尾觑了他一眼,反身擦肩而过,下楼去了。

她淡淡的,也没说话。徐知煜在楼梯口怔了怔,摸不着头脑地跟在后面。

水壶在微黄的榻榻米上咕嘟,水蒸气从壶嘴细细蹿出,在半空中蔓延成扇状的白雾。

池珏在墙边的实木架前来回走了两遍。

茶室的落地窗大开着,庭院里低矮的植物在夜里呼吸,草木的潮湿被空气卷入室内。

她从架子上挑了盒陈年普洱,暗红绒线一圈圈缠绕着木盖圆盒,里面是一方方用金纸整齐包好的小块茶饼。她捧着盒子跪坐到矮桌旁,选了池玚的紫砂壶泡茶。

水汽在壶面上升腾,池珏用第一泡的水洗了两只紫砂杯,看了眼门口站着的徐知煜,示意他坐下。

徐知煜颔首,在池珏对面盘腿坐下。

池珏把第二泡茶水注入分茶器,擡手给两只杯子里倒茶,待徐知煜拿杯喝了一口,才问他。

“昨晚你没睡觉?”

“...睡了。”徐知煜顿时慌乱,看着杯子里的茶水,怔忪着回答。

“在哪?”池珏指尖扣了扣茶壶盖。

徐知煜眼神从茶杯上移开,看着窗边的榻榻米,意思不言而喻。

池珏环顾,茶室空旷冰冷,设计时为了体现禅意,落地窗用木框包裹,轻易就能漏进寒风。在这种地方,会睡出病来的。

“阿鱼...”她语露不忍地叹息,“你不要这样。”

在简陋的茶室睡觉,过量劳动受伤的双腿,尽量不使用任何可能使自己舒适的物品。重逢不久,池珏满眼只见徐知煜自我折磨的样子。

普洱的苦涩在唇齿间发酵,徐知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池珏面前手足无措。

杯里添了新茶,他手腕架在桌沿,带疤的手指紧握住细窄的三口杯,妄图从热茶里汲取微弱的温暖。

池珏直视着他,轻声说:“可以告诉我吗?”

青梅竹马的默契,徐知煜早在池珏问第一句的时候,就猜到结局。他把脸埋入臂弯,不想显现自己通红的双眼和扭曲的伤疤,认命般地袒露自己每晚重现的梦魇。

“他们在我回家路上罩住我,那是一辆黑色面包车,足有四五个壮汉,我被绑住了手脚…那群混蛋…刺刀、电棍、铁棒,他们什幺都用上了…”

他有些说不下去,肩膀战栗了几下,哏咽着一字一顿:“那水又臭又冷,手脚被打断,我根本游不上去,一直往下坠…池珏,我以为我死定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池珏想起徐知煜的信息,“如果有来生”,原来是他当时的遗愿幺。颤抖的指尖拎不住壶盖,她索性放了手,握着拳撑到膝盖上,才使跪坐的自己不至于软下去。

“都过去了,阿鱼,都过去了。”池珏深呼吸稳住自己的情绪,“你在我身边了,大家都会没事的。”

徐知煜迟迟没有擡头,夜风拂动他的发丝,垂在脸前阻挡旁人的目光,月光浇在他头上,少年的黑发竟泛起银白。

“你回去吧。”不知用了多久,他嗓音平静下来,低着头送客。

“阿鱼,你…”池珏还想安抚他,半直起身去摸他的头发。

“走吧。”他缩着脖子向后撤,冷声坚持道。

从小到大,性格温和的少年鲜少这般强硬,池珏看了看他,只能先离开。

随着关门的声响,几滴泪珠“嘀嗒”打落在徐知煜面前的榻榻米上。他缓缓擡起头,脸上早已涕泗横流。身体轰然坍塌似地倒下,盘曲的双腿酸麻痛痒,难以伸直。

他动弹不得,仰面躺在地上,双眼直勾勾遥望空中高悬的白玉。

怎幺告诉她,家里的财产全部冻结,他能带走的仅少量现金,不得不寄人篱下。

怎幺告诉她,父母的情况并不乐观,他夜夜不能寐,一半是因为梦魇,一半是怕错过任何的消息。

怎幺告诉她,自己的双腿难以复原,很可能今生都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走路了。

他开不了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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