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河床,恋火中滚滚燃烧的爱人们相约踏在上面,用双足彼此挤兑,谈起未来时嬉笑着迎来一片静默。远处的村庄没有亮起灯火,田野中的十几岁隐秘而自由,吸引力法则将他们掌控起来,芦苇划过脊背,就像触电一样。蝉鸣早就歇了很久,但两人耳边骤然开始,知了、知了。
世界似乎轻易地将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没人能轻易逃脱时间的漩涡。当你三十岁时,你已经不会再去河床边接吻,许愿芦苇荡与迁徙的雁能保佑爱情长久。你抽起烟,让面部肌肉像年衰老狗的腹部一样下垂,然后为一个入学名额奔波劳碌,为下个月的贷款献上双膝,为天平的一端增加无尽的砝码。
未来像望不到尽头的黑洞,而你的孩子正奔向那里。
天还未亮,灯泡争先。毛巾机械化地擦过一遍疲惫的面庞,大人们装作陌生人擦肩而过,犹如两条平行线。直到四枚荷包蛋码摞整齐,这一家人的早晨从锅铲不再发出声响开始。
秋老虎贪婪地消磨着每个人本就在夏季所剩不多的意志,李璟没睡好。
分身缠绕着他,李枣如同恶鬼般高高举起镰刀,熟透的果实被她收入囊中。“李璟,你要看吗?”李枣那枚古怪的尖牙,像是为了将他们分割出去的演化。李璟像往常那样探过头去,宛若仍在孩提时代,他们之间用信任与通感构起的高墙,保护那些零碎的本我,本能驱动的相爱。
分身共享着双手,主导者原始又野蛮。李枣掐住他干渴无比的喉咙,强迫他将眼珠挤压出来审视。李璟畏惧、慌张,他需要一把磨刀石,将她的牙磨平,磨至无法威胁他、跪地求饶那一刻。
分身平和地躺倒在黑洞之中,流出烫手的同胞之血。
他的惊醒像一场意外,早到父亲没刷完他枯黄的牙,母亲没来得及开火,李枣还没架起她瘦弱的身子。“小璟,这幺早起。”冰箱保鲜层的冷光打在母亲脸上,映出她水肿的眼皮。李璟转过视线,没有答话。母亲眼中,他正为前几日的叛逆填下后续。
桌前的纸盒牛奶,李璟想象着,它的温度一定再熟悉不过,维持在温热不烫嘴的摄氏度,可以抚慰他一场噩梦后的虚脱,就如同母亲的爱,他在里面温柔地化开。
……可想象中的温柔乡早已离去甚远,牛奶盒并未在滚烫的水中被关爱,忙碌的母亲与自负的孩子,这股燥热下的常温没能让所有人满意。
也许联想到前段时间成绩撕裂开的现实真相,也许他潜意识里的李枣成功用镰刀收割走他幼稚的灵魂,他现在了解到爱是会从人们向下的嘴角流逝的。
李璟不再顺从地收下牛奶盒,有样学样的哈巴狗,今天他学李枣一样做长满刺的仙人掌。牛奶盒被用力地砸在桌尾,却像硬币掷进许愿池,死水般的家庭吞没这一声微弱的反抗。受害者,它在李枣的位置上伤心地皱起边角。
烟灰没停歇地飞在空气中,滑稽的进口牛奶屹立不倒。她带着些怒气,冰箱门碰撞着发出爆炸般的声响,试图超过父亲刷牙的分贝。
“李璟,你想干嘛?”——你现在翅膀硬了,心里想什幺我们做父母的能不清楚吗!
客厅向来光照不足,雾蒙蒙的天空也没有揭开任何一片云层的想法。关上冰箱,李璟理所当然地失去了母亲提供的唯一光源。两人在暗中对视,眼神如滚动的石块,开始相互磨砺起来,藏起来的父亲用嘶哑的咳痰声大肆张扬他的存在,窗外的麻雀都张开小巧的啄冲他们讥笑着。
李璟走向灯泡的拉绳,哪怕世界上的第二枚太阳升起,母亲的怒火仍藏在黑暗里,像张牙舞爪的影子。这股驱赶黑影的欲望越发强烈,有时他感觉自己正处其中。
拉亮灯泡的瞬间,李枣正好咔哒一声打开房门。屋子明亮到整个家庭的影子只剩他们脚下的一小片,他感到安心,以及影子隐隐作祟的痛楚。因为李枣途径他的影子,踩过他的灵魂,他们迫不及待地相互融合在一起,迷茫与焦虑交织,李枣与李璟吞并成同一个人。
在这样普通的清晨,观察到两人僵持的眉,她心里笑得比麻雀还要讥讽。而李璟看清她唇间微微露出的牙齿尖尖,快刺破嘴皮般的锐利。
是真实的。
他不愿再次回想,于是别过脸,将母亲痛心的目光彻底扫开。“我今天早点去学校,不跟你们吃了。”他的嗓子像被灌进无数沙砾般疼痛,发出的声音都喑哑难听。
如果说秋季有鸟类迁徙路过这座城市,李枣恰好是只喜好嘲弄人的小巧麻雀,那今天的李璟就是一只格格不入、沉默寡言的乌鸦。
...
穿着白到刺眼的衬衫,在灰青色路面上飞速疾驰,李枣的弟弟像一颗目的明确的小型流星,擦过气流燃烧起来。每次深呼吸,李璟的胸腔像被天平的一端生生顶起,蓄起他沉闷的心绪,吐露给空气。
之后,他应该不会试图把李枣的哭泣当作谈资,因为他自己也在红绿灯前借用这几秒,停下迁徙的双翼稍作停歇。
学校是座巨大的囚笼,所有青春小鸟放在同个空间里,黑压压的张不开翅膀,只能用吱吱叫的啄交流起来。翅膀真痛苦、不漂亮的羽翼、是否升了太阳。有些鸟儿生来就羽翼丰满,他们有足够的勇气迎接大开笼门的日子;有些鸟儿他们的羽毛像花簇般多彩,但有时会因色彩遭受天敌的攻击或同类的排挤;有些鸟儿,他们……
他们是麻雀与乌鸦。
普通、平庸,有日复一日痛苦到无法接受现实往前冲去的,有认为此处筑巢也不错的。
每笼都被小鸟们用思想与肉身装得沉甸甸。
乌鸦狗来得比任何人都早。教室里飞着昨日的粉尘,值日生的名字还未擦掉,他在名单前顺着学号看下去,自己的名字嵌在距离李枣三十人的地方,正如此刻她在另一边与自己遥遥相望。
李璟不知道她是怎样跟在自己之后的,她的单车跟主人一样容易散架,他偶尔在楼下看见那早早锈掉的车链被她用手捋顺,脏兮兮的。而且,她骑着单车的速度远不如自己。那些初中生踩着踏板将身子高高拔起来,速度也像鸟儿一般,迎着风轻盈地加快。李枣则就像落后在他们之后、用力扇着小巧双翅的麻雀。
一开始李璟天真到残忍地认为她就是自己,但她生来便站在自己的对立面,直到他们开口报出姓名的一瞬间,才了解到其中漏洞百出。
李枣的一切永远不崭新,她从小了解到与另一个自己相比,她并没有得到公正。最初李璟还能匀她一些友善,直到他们越发疏远,连着的心脏被一分为二。
各自开始有着不一样的视觉、听觉、嗅觉,呼吸...情感。
秋老虎打算回山,他的姐姐站在秋风里,她停留了很久,久到有些不正常。这里静得只有时钟滴答,李枣听着与他截然不同的声音。她此刻心情如何,是否如一支直直刺破纸盾的尖矛般,闪耀着无尽的威风。母亲的偏爱随着秒针消逝,成绩就如教师的笔迹般触目惊心,其中更有迫使他低下头谦卑的羞耻。她在楼层对面大笑起来又何妨?这是李枣的本事、自由,是他能轻易尝出的厌恶。距离让人看不清,李枣深如墨水的眼里有没有自己。
她仍旧静静站定。——也许她想跳下这里呢?人类一跃而下时就如鸟类的俯冲。李璟骨子里又爬出那些源于父辈的影子,试图将他发热的呼吸与李枣受着冷风的皮肤贴在一起感同身受。
他在某部杂志看过,图片上被甩出巢穴的幼鸟,母亲残忍地期待它们紧巴巴地爬起来、展开翅膀飞回去,胆怯只会无缘更广阔的世界。但脆弱的骨骼组织让许多折翼的小鸟即使拥有豪勇,也无法将自己归还。
李枣经历,他经历,世界本不需要这样的训练。李璟隐晦地解读出痛苦的根源,头也不回地拉上了教室的窗帘,擦去上一位粗心值日生的姓名,写上“李枣”两个大字。
...
天平的砝码之一正在吵闹的教室中躺着,在李枣装满课本与草稿的桌肚中。稀客造访,这把寡淡的桌子都摇身一变,高出旁桌几分,闪闪亮。它常温,早没有之前那样具有母爱,包装完整,没有一场针对她的闹剧见证。
常温的牛奶盒已经不再带有李璟与母亲的意义。
李枣用卑劣手段继承了他的特权,李璟自然也摆脱了腥臭的口腔,他们默许着那扇老式铁门后的交易,同一个分针指向时一起跨越出门槛,完成一次火炬的递交,再佯装陌生地骑上单车。他看到姐姐不再受困于背包肩带,将佝偻的身躯展开来,心中的影在早晨六点四十分的太阳下被驱散。
鸟儿们依旧叽喳着谈话,迎接着每个一成不变的明天。秘密的共享者之间就像突然缓和起来的天气,他们不愿再诞生新的异样眼光,牛奶盒从头到尾都是隐身的秘密,它却比皂角气息还要刻意。
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停歇,平静中唯一的豁口,也许是生长痛造访李枣的那些时分。褪羽期迟来许久的鸟儿。每个夜晚骨髓像被硬生生拔起的稻苗,无从适应的胀痛。同时精神上也有着迟迟缓解不了的锐利伤口,李枣的泪水跟着这些痛感一起冒出,浇灌了整片灰色枕套,成为地理课所说:东北方向的黑色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