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诺先离开【黑契奥斯】的第二天,王宫里便不剩半点婚庆的气氛。所有关于这场婚礼的置办都被匆匆抹去了,连带着一起消失的,还有她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于是当拓琦站在那座被彻底清空的高塔里时,良久,麻木得像个一无所有的影子。
阳光从高处照进来,他亚麻绿的头发如今像一把枯败的草。
房间内,那些沉淀着两人过往的灰尘逐渐飘向大门外,一阵轻笑似的消失在了楼道里。
“为什幺把她的东西全都搬走?!搬去哪里了?!”
拓琦激愤地闯进大公主苏格琴的房间里,把侍女穆辛达吓了一跳。
穆辛达从来都不喜欢这个气质古怪、没有规矩的骑士,但往日他也不会像这般粗鲁无礼。听清他的质问后,穆辛达这才明白了缘由。
“公主去早修了还没回来,请阁下注意言行,您是服侍公主的人,怎能对公主这般放肆?”
闻言,拓琦诡谲地笑着逼近了她,手搭在剑柄上,那双墨绿的眼眸几乎一眨不眨。
“她的东西呢?”
穆辛达自然不相信他敢在这里对自己拔剑相向,但面对那冰冷嗜血的武器,她还是止不住地胆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僵持间,穆辛达不由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少年骑士来。回想他刚被带进王宫时那副瘦弱憔悴的模样,就跟宫门口的小乞丐似的,浑身脏污,麦秆一样细的手臂与脚踝总是无故颤抖着,但那双古怪的绿色眼睛却凶猛异常。如今他的体格虽然依旧单薄,但能自如驾驭住这些近二十公斤重的盔甲和宝剑,就说明他的骨骼深处早已滋生出了与这纤秀皮囊不匹配的力量。
这种极具反差的潜质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诡异不详的,更确切来说,它预示着背叛。
【黑契奥斯】的骑士全都出身名门贵族,可想而知当年大公主举荐拓琦加入王室骑士团时,众人对他的排斥与不屑。直到今天,拓琦在骑士团里仍然格格不入,也难怪他会对同样不属于高地的海诺先产生情愫。穆辛达是大公主身边的侍女,宫中各种消息很是灵通,她知道即便是在象征着国家精锐力量的骑士团里,也免不了藏污纳垢。穆辛达虽然不喜欢拓琦,但这些年间,在听了他在骑士团里遭受的那些如虐囚般的经历后,她便再也无法像其他人一样鄙夷他了。
拓琦,唾弃。
她打从心底觉得此人的命运可悲至极。
——这是什幺眼神?!
拓琦察觉到对方眼中的悲悯,一瞬间无法克制地暴起。
这种眼神,在他幼年与母亲一起流浪时,从那些施舍他们的富贵人家眼里见过。
被仇家追杀陷入绝境,母亲为了掩护他而自我牺牲,留给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眼,也是这种眼神。
为了自保,在莽荒的不法地带里,他在无名酒馆里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贱奴,甚至那些同样漂泊无依的妓女也是这幺看他的。
后来被接进王宫,即便是瑞安王这般冷酷的人,也偶尔在不经意间对他流露出悲悯… …
最后是海诺。
两个月前,他们一如往常地在高塔中幽会。海诺总是趴在床上给他念书,一边抱怨那些谜语般的复杂理论,一边又被它们深深吸引着。而他则枕在女孩的腰上,用手背、指缝感受着她大腿的皮肤,就像婴儿迷恋襁褓的质地,这是他最平静的时刻,所有黑暗的影子在那一刻都会沉睡。
“父亲又给我安排了个结婚对象。” 女孩突然说。
拓琦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团妖形。
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女孩若无其事道: “我同意了。”
——
“退下!” 穆辛达惊恐地尖叫起来, “你疯了吗?!”
尖叫声唤醒了他的理智。拓琦看着眼前嘴唇打颤的少女,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明晃晃的剑,愧疚地咬紧了下颌。
穆辛达那一刻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居然可怜这幺个喜怒无常的怪物。他真是活该被人抛弃!不过这些话她现在可不敢讲出来。
“二公主的东西是她自己要求处理掉的,我们可不敢碰!她现在已经是【塔齐奎斯】的王后了,没有她的吩咐,谁会这幺做呢?!”
听罢,少年把剑收回,沉默了许久。他垂着头,仿佛想要把眼睛藏起来,再把思想藏进黑暗中。可是有些回忆早就嵌进了他的血液里,只要他呼吸,它们就会流动。
那一日,他们各坐在床的两边。
“我同意了。” 海诺先轻声重复了一遍。
女孩望着他,黄铜色的眼珠温柔而细腻,柔和到就连她鼻梁上的小雀斑仿佛都快要融化流淌下来。
拓琦不明白,她怎幺能微笑着杀人?
“抱歉,穆辛达。” 少年擡起头来,眉目离散。眼中的绿野被尸土封住。
他摘下衣襟上的骑士胸章放到桌上, “劳烦替我禀告大公主,鄙人无法胜任公主终身骑士,也无颜再留在王宫中。我决定即日起接下国家远征任务,一生颠沛劳伤,不死不归,也算是为我打破骑士圣约而付出的代价了。”
说罢,少年顶盔掼甲地离去,金属相碰叮铃作响,更显得他形单只影。
而另一边,在几位大臣的簇拥下,瑞安王亲手为大公主苏格琴带上了象征着执掌行政大权的丁香花胸章。
苏格琴用手指轻轻婆娑着大厅正中的圆桌,一股奇妙的力量仿佛顺着红木桌面涌入了她的身体里。这偌大的圆桌便是【黑契奥斯】的政治力场,记录了太多的来来去去,就像月亮一样载着众人在历史中前行。
终于,她如愿坐了进来!
大公主望向与她平分月亮的那三人,郁黑的瞳孔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