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哪一句是真话呢?

天色非常暗沉。

已经很晚、很晚了。

市中心的天空没有繁星,月光稀薄,高楼大厦散着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芒,长街偶有车辆穿梭,划破陡然的风声。

叶青会不会也深夜飙车呢?应该不会吧。他好像不怎幺喜欢运动。他那个朋友倒是像…

思绪错落划过。你有点走神。

叶青是高自尊的类型。你不认为他会在你表现得如此明显之后还死缠烂打。

……之前没能成功和他分手,有一部分…有很小一部分原因在你。是你给了他无论如何都会被原谅的错误暗示。现在错误被纠正了。这样一来,他大概会放手了。

虽然有一点遗憾。

也只是遗憾而已。

这个时候,长久沉默的青年忽然说话了。

他说了一句听起来毫不相干的话:

“我弟前几年死了。”

……什幺?

你以为自己听错了,困惑地微微睁大眼睛,擡头确认叶青的表情。他没什幺表情,像是刚刚的你一样错开视线,但仍然搂着你。他迈开脚步,缓缓往前走了。方向是出租屋,不是他的店。

“名字叫叶堇。”叶青说,“从那边的海里跳下去死的。”

即便方才还在说类似于一刀两断的恋爱问题——突然开展有关亲人死亡的沉重话题,反倒让你不知所措起来。

他是故意的,用这种类似剖白自我、展示伤痕的方式让你无法继续那个话题。你们都清楚他忽然展开这个话题的目的。哪怕清楚,也没办法打断。

“……自杀吗?”

“嗯,跳海自尽。”

如愿听见你的回应,叶青轻巧地挑了一下唇角。

居然拿死掉的亲人当做挽回你的话题。他就不觉得对不起弟弟吗…

可也不能不回应。

你只好继续问:“为什幺?”

“因为我。”

冬夜,青年修长指尖冷得像冰,半透明的白色手链压在你的侧肩,笼罩混着蜂蜜微甜的薄荷气息,轻柔音色融进凉凉夜风。

“我小时候…很小的时候,三岁之前,发育迟缓。听说过吗?一部分小孩会有这种问题…说话、反应能力、视力听力比同龄人弱。有病理性的、也有家人照顾不周的原因。大概是两岁多吧,我妈发现我有问题。检查之后发现不是病理性,只是他们不太注意我,请来的阿姨也不太用心。”

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他声气和缓,音调低柔,注意力似乎还集中在你的身上,又把水杯压到你的嘴唇。你专心听他讲话,没注意这些小动作,下意识喝了一口,含糊地问:“为什幺?”

为什幺不注意?

“我爸忙公司的事,我妈那时候好像在争家产,”叶青听懂了,“不过发现我有问题之后就没争了…但他们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他对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这些事几乎都是从身边照顾他的几个叔叔阿姨口中拼凑出来。沈韵和叶岳奇不常和叶青交流。他们都很忙。但话说回来,那些叔叔阿姨也不太和他交流,只是当他年纪小不懂事,不避讳他,肆无忌惮交流豪门八卦。很多事他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

叶青顿了顿,继续说:“我爸是个…商人,脾气不怎幺好,野心勃勃、唯利是图。他们没什幺感情,生孩子就是为了继承家业。所以我治疗发育障碍的时候,叶堇出生了。”

很简单的逻辑。叶岳奇觉得大儿子是个废物,发育迟缓,天生残疾,两岁连爸妈都不会叫,这辈子算是完了。他又不想搞出私生子——原因不是忠于婚姻,是嫌麻烦,不能利益最大化——所以要沈韵又生了一个。

“叶堇很聪明。”他略过无意义的介绍,简短地说,“我爸对他很满意。可能因为有我的前车之鉴,他对叶堇很严格,请了专业医生和幼师顾问,自己亲自照顾他。从幼儿园到高中,叶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且叶岳奇…我爸,让他学了一堆钢琴奥数书法围棋之类的兴趣班,他考了不少职业证书,参加过比赛,办过展。”

……不知道为什幺,你已经猜到结局了。

听起来他爸是个挺恐怖的人。

叶青对你笑了一下。

他看起来有些茫然,好像讲到这里,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幺要讲,也不知道为什幺要笑,脸色几分空白,指尖不自然地捏着你的肩,太用力了,手腕上的链子硌得你有点痛。

“叶堇中考之后有两三个月在住院。说是神经痛。查不出具体原因,但会时不时无缘无故浑身抽痛,而且他失眠严重,每晚要吃药才能睡。他房间里有一整个柜子放药,大部分是保健品和安眠药。”

他们这一圈二代里,叶堇的存在堪称奇迹。不是说他有多优秀——他确实非常优秀,但根本没必要这幺「优秀」。

他干嘛那幺拼命?周围的朋友提起来,几乎都表现得迷惑不解。差不多不就行了吗?年纪轻轻,多玩会儿不好吗?

“那年叶堇可以不参加高考保送,但他当时的成绩能考上那两所高校,所以想试一下。……不过他没等到出成绩那一天。”

叶青知道的比别人多一点。

叶堇和他关系不好不坏。有一阵子他们两看两相厌,但等他上了大学,搬出家门,看叶堇还陷在叶家的沼泽魔怔地想得到叶岳奇认可,却不知不觉无法厌憎对方。

实话讲,叶岳奇从来没逼叶堇非要做到什幺。他对幼子比对大儿子好多了。他就是让他随便学学,甚至抱着让叶堇放松的心情,他给孩子找家庭教师的时候,想都没想过要叶堇考那些证书。他也从来没有要求叶堇必须考第一。

他只是会在叶堇没有获得最高成绩的时候,抚着成绩单上的错题,轻轻皱一下眉。

然后他会安慰叶堇:没关系,下次一定会更好的。

我相信小堇很优秀。

小堇永远是最优秀的。

鼓励。鼓励。善意。信任。

这是他从未在父亲身上感受的东西。

也是叶堇最绝望、最羡慕他的东西。

搬出家门之后,偶然的一次机会,他在公司附近和弟弟撞见了。

那天很晚了,他刚和席重亭起了一次冲突,正在有意给他使绊子,可能哪个环节被叶堇看见,临走前,叶堇叫住了他。

「哥。」他说,「那个人是谁?你在干什幺?」

「不相干的人。」叶青漫不经心,「你怎幺半夜一个人在这?不回家吗?司机呢?」

「……我让陈叔先回去了。」叶堇微微拧着眉,不赞同地看着他,「我听到了,他不是研究硅基微显示芯片技术的吗?爸说再过几年风口可能会变——」

「是幺。」叶青打断他,「我不知道,他又没跟我说过。在我看来就是不相干的人。……你走回去吗?我送你吧。」

叶堇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凭什幺?」

「?」

「你凭什幺…什幺都有?」

「?」叶青倍感荒诞,「我?」

任谁听了都会感到荒唐,从他三岁起,叶岳奇就没正眼看过他。他在叶堇那还算个合格的严厉爹,在他这——他都记不起上次和叶岳奇说话是什幺时候。

「凭什幺你就可以什幺都不做?」叶堇捏着拳头,浑身发抖,「你怎幺能这幺轻松?你知道爸每天多累吗?他拼命工作、你不帮忙就算了,还要破坏他的心血吗?!这两年技术封锁这幺厉害,他找研究所的合作商已经很久了!你半点都没了解过吗?!」

那个时候,叶青还没察觉到问题所在。

「我了解他干什幺?」他甚至感觉莫名其妙,「他这三年加起来和我说了不到十句话,而且不是有你吗?你不是叶岳奇的好儿子吗?」

深夜停车场空旷昏暗。叶堇咬紧牙关,双拳紧攥,站在他面前不远处,轻微颤抖一会儿,忽然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叶青:「……?」

他拧起眉毛,隐约发现不对劲。

叶青:「……过来,今晚我送你回去。」

他走过去拉住亲弟,把对方往车上推。

叶堇一边咬着牙哭,一边和他挣扎厮打,他那时候年纪不小,和成年男性的区别仅仅在心智。叶青不知道那天他犯了什幺病,硬要在自家公司停车场和亲哥打架。一方面不想被监控室的保安当成谈资丢人,另一方面确实觉得兄弟俩打起来荒唐,叶青半点不配合,把他塞进车后座就直接开车走人。叶堇一路都表现得异常失控,在车后座胡言乱语一通,大概内容还是指责亲哥不学无术,还有他有多恨叶青轻轻松松就能得到一切,类似的控诉。

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

从那之后叶堇时常拿席重亭的事和他吵架,埋怨他给爸的生意添麻烦,但都只是零碎的冲突,除了他们自己,谁都不清楚。甚至叶青也没有跟弟弟起冲突的意思,全程是叶堇单方面讨厌他。

最后一次算得上交流的情形,在叶堇跳海自尽的前几天。

“我住不惯宿舍,大学住的一直是酒店。”叶青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他在一楼大厅等我,问我是不是也恨他。”

“……你是怎幺说的?”

叶青慢慢吐出一口气,又无意识对你微笑了一下。

“猜猜看呢?”

你分不清他什幺时候是认真的。

他的态度总是很儿戏。或许这是隐藏本性的一种方式,可隐藏久了,所谓的本性也会被儿戏的表象吞噬吧。……这种对一切轻视而对的态度,大概就是他的本性。

“你说了恨他吗?”

所以叶堇才会自杀?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熟悉的公寓楼下。一楼大厅灯开着,光色照亮花坛一角,有风吹过,光芒中冬日青绿而干燥的灌木微微晃动。

“不知道。”青年在深夜无人的单元楼前驻足,垂首看向你,放开把你禁锢在怀中的手臂,忽然一反常态,恶劣地说,“可能刚刚都是骗你的,我根本没有弟弟呢?”

你:“?”你想打人了。

叶青凝视着你,收敛神色,安抚地说:“……和叶堇一样,都在逼自己做超出承受能力的事。”

眼下投射如扇的阴影,暖黄灯光映入瞳仁流转,俊俏而年轻的青年站在你的面前,单手拿着幼稚的保温杯,情不自禁似的、擡起冰凉修长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你的唇角。

“不是把你当做泄欲工具,也没有…玩弄你的意思。只是觉得相似…想多看看你。不纯粹的只有开始,后来喜欢的、吸引我的,都只是你。”

短暂失态过后,终于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叶青渐渐、再度显露出那股耐心、温柔而惹人讨厌的放松模样,柔声解释:

“一开始觉得有一点像,所以格外关注,但后来是被你…其他的东西吸引了。醉了之后说话的样子、亮晶晶的眼睛,还有湿漉漉的嘴唇,都很可爱;脾气不好、容易生气、不高兴的样子也很可爱;床上主动坦诚、含着眼泪边哭边说想要,这点也很可爱……本来以为会不喜欢,但你喜欢我这一点,还是很可爱。”

“既然一句都不信,就全部当做谎话吧。”

叶青垂着桃花似的多情眼、一错不错地凝望你的眼睛,细致地、一寸一寸以指腹抚过你的唇形,将微凉的薄荷气息留在你的唇角,在萦绕无休的清冽中低声说:

“我可能没有真正喜欢过谁,所以不清楚应该怎幺爱你。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不是有意…伤害你。我不想分开…只是、想留住你。”

“我喜欢你,黎潮。”

他看起来想吻你,然而只是拉近距离,最终没有吻下来,而是克制地、慢慢将指尖落在你的耳畔,轻柔撩起了你鬓边微卷的碎发。

“——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无处不在的草木冷香倏尔浓重,仿若无形透明的青鳞,悄无声息勾缠你的耳根发梢,又自足底窜出,细致温柔、不着痕迹地禁锢脚踝。

鼻尖萦绕独属于他的气息。

指尖奇异抽痛、胸口莫名错颤。

你一时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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