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初秋,颜令儿还不满十八岁。她大步经过两排夹道的银杏树,走到女生宿舍前,对着那栋低矮的灰色小楼火冒三丈。有个中年人在后面追赶,一手拎一个行李箱。他在扮演周围那些心怀儿女的家长,模仿他们,但那久违的殷勤模样在她眼里显得十分滑稽。她从他手上夺回自己的行李,警告他这里禁止男性进入。
滚轮硌在地砖上的声音簇拥着狭窄的走廊。每道门都是浅浅的黄棕色,没有花纹,却划痕遍布,看起来很软,似乎散发着木头的古旧气味。属于她的那间小屋子开着门,有个女孩站在空虚的门框里仰头望着什幺,腰背挺得笔直。颜令儿以为她是舞蹈特长生,但她转身过来打招呼的神态有点儿忸怩,不禁让人怀疑她能不能在舞台上放得开。她羞涩地介绍了她的名字,“符号的符,黎明的黎”。谐音听着像狐狸。
“那我就叫你令儿了,”她小心指了指旁边,“你觉得哪个柜子比较好?”
六个方形储物柜堆叠着嵌在墙里,最上面的顶在天花板下,遥不可及。宿舍其他床位还空着,先来的人自然能优先挑选,但她好像已经为此苦恼了好一会儿。
“我还是选最高的那个吧,”女孩声音渐低,喃喃自语一般,“这样其他室友用起来比较方便……”
符黎不算矮,但比起她还是明显差了几分。颜令儿感觉自己被轻轻柔柔架上了高地,想下也下不来了,只好爽快表示她也要用最上面的。结果,当天傍晚,她才知道原来她是本地人,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平日里几乎不用打开那个储物柜,也不必给它上锁。上铺舍友问她打算多久回去一次,她不好意思地擡起眼,表示今晚就要去拿点儿东西。
“哦,真好啊——”
在室友又羡慕又嫉妒的呼喊声中,符黎一边回身道别,一边轻轻退了出去,贴心地关上寝室的门。颜令儿没有回应那声甜美的“明天见”。她正坐在靠窗的下铺应付糟糕的父亲,狠狠按向挂断键,把手机丢进枕头底下。
2.
起初颜令儿对符黎的印象不算太好。她觉得她像个公主:在亲人宠溺的注视下长大,随时可以张开翅膀,飞往她的城堡。这种女孩一定很善良,也很娇气,甚至不食人间烟火。但是,她们的公主从不空着手回来。她每次都要带回一点儿好吃的,比如洗好的大颗草莓,学校里卖得昂贵的橙子,或者能当作早餐或下午茶的美味点心。没有人不喜欢慷慨的室友,更何况,她总是想要一脸期待地看着你们分享。
大学的第一个冬季异常寒冷,让习惯生活在温暖地区的人们措手不及。年底,颜令儿已经接受了隔壁法学院一名师兄的追求,在没课的日子例行和他一起消磨夜晚的时间。校园坐落于郊区中的市区,虽是名校,却意外贫困潦倒,把学生们养在几十年的老楼和一片闭塞的小圈子里。他们连约会都无处可去,只能绕着操场散步,尴尬地等雪来。那男生从外形上和她相配,身材颀长,样貌清秀。他十分珍惜她,当然了,因为学校里不仅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们,而这又是因为她天生长得美丽出挑。颜令儿知道自己很漂亮,也承认她脸上优越的鼻子和眉骨是父亲为数不多遗传给她的好东西。那天倒是下了一场小雪——也许算不上雪,只有细小的冰碴落下来,被跑道旁的高杆灯照得淅淅沥沥。男朋友对那景色感到兴奋,好像从没亲眼见过下雪天。过一会儿,他牵了她的手,十指交握。那一刻,颜令儿有种莫名的感觉: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恋爱。
夜晚,他想送女友到宿舍楼下,却被一口回绝。“在我们学校,五分钟之内可以到达任何地方。”她说,“各自放轻松一点吧,晚安。”道别后,她独自从操场走回去,路过澡堂和一个食堂,听见结伴去洗澡的女生说湿头发在外面结成了冰。宿舍楼旁有一条阴暗的小道,两边种着四季常青的灌木。右手边的墙上开了一扇扇窗户,寝室窗帘密闭,但遮不住光,帘上有发黄的青绿色花纹,仿佛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左前方有个人,手缩在袖子里提着亮蓝色的小筐,身上裹着厚厚的长羽绒服,帽子拉起来盖在头上。她鬼鬼祟祟的,站在暗影中,身子又微微向前倾。
“小猫咪!”
那女孩朝灌木丛轻声呼唤。她羽绒服底下是温暖的珊瑚绒睡衣,脚踩毛绒拖鞋。很多人都这样直接穿着睡衣走去洗澡,一开始不太适应,但为了方便,慢慢也就无所谓了。她们都抱怨这座学校太小,太破旧,不值得打扮。
“小猫咪!”她又喊了一遍,“你冷吗?”
符黎在向看不见的校园流浪猫打招呼,害怕被别人听到,又怕猫听不到。颜令儿扬起下巴瞧了几眼,那里只有一团路灯下的阴影,蛰伏在幽绿的叶丛后面。她突然放声大笑,把室友吓了一跳,让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令儿!”
那女孩听出了笑声的主人,小心翼翼地喊了她,语气中略带责备。
“你在和猫说话啊?猫呢,我怎幺没看见。”
“刚才就在那儿啊,有什幺好笑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你字正腔圆?”颜令儿笑得毫不遮掩,学起她的腔调,嘴里刻意含上半口空气,“‘小猫咪’,嗯……不对。‘小——猫——咪’。”
符黎皱了皱鼻子,小步跑过来。对于相识不过四个月的朋友,她还很纯情,没办法直接说出让对方闭嘴这种话。颜令儿双手始终放在口袋,而她自然地从空隙穿过,挽上她弯曲的手臂,为了温暖而比平时贴得更紧。
“我说的到底哪里奇怪啦,不是猫难道是小狗幺。”她随她往宿舍走,“我还给小猫咪买了罐头呢……”
“我也要去喂!”
“可是不知道它们需不需要。”符黎垂着头自言自语,“是不是先带它们去绝育更好呢?还是,学校里已经有人在定期投喂了,我们不能擅自……”
颜令儿侧了身,诧异地看着她头上的帽子尖:“不会吧,我的大小姐,只是去喂猫啊!只要拿上罐头,撬开,放到‘小猫咪’嘴边,这就够了!”
“可是……”
“再可是下去,罐头都要放到过期了。明天就去,等哲导下课,我们一起去。”
符黎常常多虑,说难听些叫做优柔寡断,容易抱着一些让人着急的想法不撒手。如果此时她没戴帽子,颜令儿一定要狠狠地揉乱对方的头发。
“好吧……”
宿舍楼的入口容不下两个人并肩。她走在前面,把脚下的铁板踩得咣咣响,然后回身去找她。
“你能不能生活得简单点,”她说,“多一点冲动和激情。”
像兔子一样的公主盯着走廊地板上的污渍,迟迟没有正视她。
“如果我一点都不冲动,就不会在第一志愿那栏里写上哲学系了……”
她浅浅地皱着眉毛回答。
3.
开学之初,人文学院院长曾经站在讲台上,问哪一位新同学是自愿报考哲学系的。这一届只有一个班,一班仅仅二十一人,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两名坐在第一排的男生举了手。其中一个男生戴着细框眼镜,看起来显得相当斯文,走到大家面前朗读了一首自己创作的现代诗。另一个穿着短袖短裤,手肘撑住讲桌大放厥词,说他的目标是“续写《资本论》”。至于她们,原本各自看好法学、金融、经济学或公共事业管理,结果却从最上面的志向滑下来,被调剂到这所学校,在机缘巧合下相遇。颜令儿想学的就是法律,因为至少她可以在那儿抄起武器,证明她父亲有罪。而那一天,她身边的公主却隐瞒了自己的想法,迟迟没有举起手。
她不觉得符黎撒了谎。那根本没什幺,其实她们一直在做相同的事。自我介绍时,颜令儿会说她的名字是“今天底下多一点儿”,但实际上,在学生卡和身份证上,她被印刷字体列为“另外的那个女儿”。这太诡异了,让她在年幼时一度怀疑爸爸在外面有别的妻子,有别的撒泼打滚的儿子。后来,她倒是宁愿他再也不回来。她只在乎她的母亲——那个高高瘦瘦的温顺女人竟然只会一味容忍,甚至没有为她的怪名字做过任何抗争。
她们走向喧闹的走廊尽头,空气沉闷,无处流通,身边一间间拥挤的小屋子里飘出洗发水和身体乳的各种香味。颜令儿问起她名姓的由来,她说,那是出生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
“‘离’有不好的寓意,所以取了黎明的‘黎’。但是啊,‘黎明’指的是天要亮的时候,我只有前半部分,好像永远也亮不起来了……”
“你不喜欢?谐音是狐狸,不是挺可爱的嘛。”
“嗯……喜欢吗?”符黎似乎进行了一个微小的自我诘问。
“等放了寒假我要回去改名字啦。”
在房间门口,颜令儿停下来,漫不经心地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