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以宁正坐在阿苏鲁士十字街的广场湖畔的长椅上,夕阳将长椅与她的身影无限拉长,为在岸边歇脚的白天鹅盖落沉郁的暮纱。小姑娘低头沉思,她左手持信,右手捏一枚老式朗森打火机,根本无暇欣赏乌克雅沃一年一度素雅的冬景。
烙印火漆的信件,封纸上的烫金花纹从落款延至四角。谢以宁知道,这是由审判庭寄出的通知,代表着乌克雅沃最权威的裁决意志。
但那又怎幺样,轻飘飘的一张纸,写上精彩的反转剧情就能打动人心吗?她鼻尖凑上信封仔细地嗅,仿佛还能感受到夹带泥土芬芳的晨露气息。审判庭的慈悲有时候比教会更甚,所以哪怕他们只是乌克雅沃的普通居民,也能得到与贵族等同的待遇。
可谢以宁此刻不需要这份“慈悲”,她与兄长谢以清一起,足够抵御乌克雅沃难熬的寒冬。他们并不像审判庭信中所述的那样,是两只压垮在积雪中的雏鸟,尚未获得完全主宰人生的权利,还渴望活在双亲的羽翼之下。
突来的瑟风把碎片般的灰屑从谢以宁的掌中吹落,也减轻了她指间针刺似的灼痛。等到漂亮的亲笔信在湖畔边的痕迹彻底消失,谢以宁才拍着衣裤站起身,往十字街巷尾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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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的挂铃叮当地响起来,谢以宁脱好棉靴,趿拉上拖鞋进入厨房。鲜香浓厚的味道在鼻尖打转,她狠狠地吸了一口,不自觉露出欣喜,几乎是扑着黏上厨房中那人的脊背。
谢以清对这种情形见怪不怪,他收回往橱柜里取调料的手,安抚般拍了拍人的小臂。整点的报时适时响起,他笑道:“现在刚好六点。今天回来得好像比以前稍微晚了些。”
环在腰际的手臂放肆地收紧,仿佛真的是因为疲倦而发泄不满。谢以宁出口的话控诉意味很淡,落在他耳朵里无异于撒娇,“好累。”
羹匙在瓷碗间碰撞,把人微不可察的笑意轻轻搅散,白汤的温热弥漫开来,唤醒她二十年来所有关于此的人生记忆。
童年时期居住的鸳鸯楼在谢以宁眼里犹如沾满泥垢的巨兽——交错的红黄缆线暴露在楼梯间钉挂的电箱外,各色的汗衫和裙袜被撑出窗户,把原本就逼仄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她那时是怎幺找回家的:没有谢以清对她的牵引,她一路跑上台阶,转过那些歇斯底里的家庭争执,转过悄声窃窃的邻里八卦,直到辛麻呛进她的喉管。在她咳嗽三声内,一定能准确无误地敲响家门,唤醒沉浸在泼辣白汤里的母亲。
但从鹤城到乌克雅沃,所有都有了新面貌。嘈杂和喧闹彻底离她远去,就连承袭母亲手艺的谢以清手中的白汤,也化出纯粹的透净,不再咄咄逼人。
谢以宁曾极度厌恶往日里一成不变的小家温馨,潜藏在阴暗中偶尔袭来的对既定现实的恶寒,逐渐吞没她的身体和灵魂。只有他,只有谢以清,给了谢以宁一条名为“放逐”的生路,让她能够与那些叛逆和乖张相安无事。
“怎幺在发呆,不尝尝看吗?”谢以清早就转过身,将一勺吹得温度正好的汤喂在谢以宁的嘴边。他低头专注望着她的双眼,任由小姑娘似揽似拥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侧,一副溺爱无度的温柔模样。
谢以宁单使手指勾着他围裙上的系带打转,好长时间里都没有给予回应。后者无奈抿掉已经失温的汤,“冷了就不好喝了。”惋惜的声音里有一丝不解,“味道和之前的应该没差才对。”
这哪里是炖汤的人有问题,分明是喝汤的人心思摇摆,将品尝的企图打到他身上。
溢进厨房的风抚摸着谢以清鬓角的黑发,橘红夕阳被窗户拓成剪影,碎金似的洒在他的颧骨与眼尾。莹白的腕臂束在上挽的袖口内,因冷意竖起了一层微小的绒毛。
这是被她拘在屋室里的天使。
谢以宁看得出神,突然很想吻他。在这样没有任何旖旎与暧昧借口的清淡氛围里,她几乎维持不住这多年来克制的坚持。于是她攀上他的臂弯,湿热的掌心隔着薄衬衣贴上谢以清,在对方的瞳孔完全倒映出自己的那一瞬,衔走了他唇角的温度。
“…谢谢。”或许说谢谢款待应该更合适?不管从哪种意义上。
“今天傍晚‘丹雀’的生意好,就留下来多帮了锦宜姐一点忙。”谢以宁不着痕迹地扯谎,眼神平静又倦怠。哪怕谢以清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她也需要为自己往他身上“充电”找个理由。
谢以清显然对她异于平常的亲近有些手足无措,耳根也透出可疑的红。但很快,碗就重新归于灶台。谢以清将谢以宁拢入怀中,还怕油垢弄脏小姑娘的衣服,一双手尽力搁得远,“好乖好乖,工作辛苦了。”
谢以宁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对谢以清哄三岁孩子似的敷衍态度表达“抗议”。她挣脱开他的拥抱,从客厅的随行背包里拿过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对了,孙老板最近订婚,这是给员工发的小礼品。”
“以宁。这是贵重的礼物,不是什幺小礼品。”谢以清好笑地纠正她的用词。
谢以宁摆摆手,口气满不在乎,“你和钱先生是朋友兼同学,孙老板当然会多照顾我一些。非要说的话,还是借你的光。”
她不再继续说下去,又问道:“家里的伤药还有吗?”
“就在平常放药的抽屉里…你找它做什幺?哪里受伤了?”谢以清觉察到不对劲,他边说边脱围裙,几步间拉回谢以宁,“伤到哪里了?给我看看严不严重。”
谢以宁被他拽到跟前,眼神轻飘飘地乜过来,多少带了点嗔怪。
谢以清只好松开手,叹着气就要开始“说教”。不料小姑娘上前一步贴近自己,十分自然地把脑袋搁在他的胸前。抚摸过无数次的柔软发丝触手可及,散发出道不明的香甜。谢以清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明明不在灶火旁,身体却被煨出了热汗。他蹙起眉,想要后退一步,但柔腻的小手早就沿着他的指腹滑落到掌心,牵动起撩人的酥痒。
谢以宁大大方方地与他十指相扣,“给客人递烟的时候风比较大,火吹到手指上了。也不算什幺大事。”怎幺能不算大事,谢以宁忍不住腹诽起自己,为了那封信烧得干净彻底,她根本不敢有丝毫松懈。
谢以清没有回答,与她交握的手缠得更紧。
小姑娘在兄长的沉默里败下阵来,擡头妥协地托出编织好的后文,“锦宜姐不会叫我做这些的,是我看客人在外面干等不好,主动给他点的烟。你放心,是位来谈生意的老先生,不是什幺故意揩油的中年赌鬼。”谢以宁忽然笑起来,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肌肤相贴,谢以清下意识叫出妹妹的名字,“以宁…!”
太近了,谢以清想,这已经不在允许继续的范畴内了。他在谢以宁今日过度频繁的亲密里捕捉到一丝异样,如果把刚才的吻定性为意外,那眼下的出格难道要以巧合来解释吗?兄长的身份并非只是摆设。血脉相连的现实既让他们彼此依偎,又让他们永远不可能走出囚徒困境。
可谢以清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什幺话。
他要规劝她什幺,他又有什幺资格规劝她的亲昵?没有父母和其他兄弟姊妹,谢以清的全世界都由谢以宁展开,而谢以宁偶尔擡头,也只能看清在她前面迟钝领路的谢以清。恐怕该时刻端正态度去审度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迷途的谢以宁。
“谢以清。”谢以宁念叨着他的名字,将眼底酝酿的情绪统统压下,“我只是今天特别累。”
谢以清松了松手,但完全没放开,“…手还没洗,有点脏。”这是不准备再追究她的意思了。
嘴硬,谢以宁简直要伸手戳他的脑门儿奚落他。但她舍不得,“哪有张嘴吃饭的人嫌弃厨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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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以宁吃饭的时候很安静,仿佛刚回家那刻对他的轻佻举动只是个“胡闹”的小插曲。谢以清在沉默里与她一起收拾碗筷,心中掀起的不安逐渐卸落,直到入睡前被谢以宁拦在房门外。
“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谢以宁穿着他好些年前买给她的毛绒睡衣,正试图扶正帽子上耷拉的珊瑚色的狐狸耳朵。她柔顺的发丝垂坠两肩,清澈双眼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这不是反问,谢以清清楚地意识到。混有薰衣草香味的潮气从半敞的浴室里溢出来,他掩鼻咳嗽一声,委婉表达拒绝,“时间已经不早了,你该回去睡觉了。”
“谢以清,你不想和我说说话吗?我们好像很久都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躺在一张床上聊天了。”谢以宁的声音发干,听起来像块随手抛在路边的冷硬石子,毫无温度。
谢以清笑出声,“以宁,你还是个小孩子吗?”
“…我必须得是小孩子才能和你好好说上一句话吗?”
濒临恼怒的话忽得点醒了谢以清,他认识到也许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让他们能够安静地躺下来聊聊过去现在和未来。
乌克雅沃的冬日不算难熬,毕竟他们已经彼此依偎着度过了太多严寒,也对这位一年一度造访的坏脾气先生抛下的难题足够了解。可谢以清知道,乌克雅沃有无限的春夏秋冬,但他和妹妹,最多只能度过其中的几十个。他们的确可以互相帮衬,为对方所有即将到来的寒冬添衣烧炉,却无法叫停兄妹两人在岔路分别,迈向独属于自己的寒冬的剧目。
谢以清与谢以宁,有各自的漫长冬夜要走,还要各自寻找为其提灯的伴随者。
愁绪轻巧地扎上他的太阳穴,紧接着遁逃得无影无踪。谢以清双手捧住谢以宁的脸颊,来回摩挲她的耳垂。良久才道:“去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
“好,我知道了。我还怕你把我的被子抢走呢。”
床头的小夜灯被熄灭,谢以宁擡臂抓去,拢下一掌沉静如海的漆黑寒意。谢以清不满地将人的手捏住,捂热了才塞回她自己的被子里,惹得谢以宁笑他像个“男妈妈”。他不知道妹妹哪里学来的怪话,但也没有反驳。
“以宁,想过读完书以后去做什幺吗?”
“…应该还是会在‘丹雀’帮忙吧,毕竟锦宜姐还有孙老板都很好,那里的人都挺照顾我的。”
“没想过要离开乌克雅沃,去其他地方看看吗?”
“…回鹤城?”
“不,不是…抱歉以宁,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会逼我做不想做的事。我不会再回鹤城的,至于其他城市,或许可以去转转?你呢?”
“我应该还会留在乌克雅沃。以宁,往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用和我一样待在原地。”
鼓起的棉团塌陷下去,谢以宁捏着被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就让我在乌克雅沃的最后时间里,好好陪陪你吧。”她终究还是害怕的。长夜漫漫,她抓不到那些散落在各处的灰屑,却能在眼前轻易勾勒出傍晚被火焰灼红的信件轮廓。
谢以清没有说话,好似料到了小姑娘的选择。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心中的堵滞没有半分缓解。事实就该如此,不是吗?
“谢…”谢以宁在话将出时改了口,“哥,可以抱抱我吗?好像还是有些冷。”尽管谢以清从来没有直说,谢以宁却知道他一直希望自己能认真地叫声“哥哥”,那或许是他放弃全部才能得到的仅有的慰藉。
谢以清重新睁开眼,看见黢黑的天花板凝着洁白的冰柱,尖锥似的向下刺。
乌克雅沃的冬季,真的很冷。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侧过身,连同被她拉扯得发皱的被子,把谢以宁完全抱进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