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真相

身侧是空的,床垫上残留的温度在谢以清伸手试探之前就已经凉透。他半遮着眼,怔怔地看向倾泻出一角阳光的窗帘。院子被昨夜的雨水浇透,在冷清的潮湿中静默。

自从谢以宁把被子抱上他这儿后,就不再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小姑娘没有解释的意愿,像是吃准他狠不下心把她赶出去。谢以清默许了这样的行为,至少它能证明谢以宁并不因为父母的事和他置气。

伸手拿过床头柜上装帧精良的小说,翻到夜晚匆匆合上的那页。谢以清抚平页尾的褶皱,思绪游离。

与谢以宁不同,双亲去世的影响几乎与他如影随形。也许是突发事件造成的应激创伤障碍,没有完全得到疗愈;又或许是他坚信父母的死因有异,负累的心结难以根除,谢以清总在午夜梦回时,叩响那一扇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的房门。

过往的每个日夜,失眠的他无可避免地要与自己的精神作博弈。直至谢以宁造访。

小姑娘会安静挨紧他的肩膀,用掌心熨帖他抵书的手腕,时不时按压腕骨,将他读书的心思搅得一塌糊涂;她会假装熟睡,趁他低头时忽然睁眼,让温热的鼻息与缠绵的发香飘落在他的唇边,然后轻描淡写地抽离。谢以清当然读懂了她藏在挑衅下的深意。

而在昨晚,谢以清收到了一个问题。

昏黄的灯光下,谢以宁耐心又细致地摩挲着他的指节,“你觉得我是什幺样的人?”

谢以清下意识想答,你是我的妹妹,你懂事听话。但他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不是谢以宁会要的答案。“妹妹”是她在家庭中的角色,“懂事听话”是家庭对她的要求,就好像“谢以宁”仅仅是个围绕家庭而存在的代称。意识到这一点的谢以清,本能地感到不适。

“你是想让我夸你吗?”他用揶揄掩饰了内心的慌乱,成功转移话题。

但更多荒诞的想法在谢以清脑海浮现:他为什幺不愿意承认谢以宁在家庭中的角色?明明他与谢以宁在此生只能以兄妹的身份相见。

谢以宁与双亲的感情并不深厚,却遗传了父母冷漠又矜傲的性子,就连谢以清也难说完全适应。可他见过谢以宁真正的底色,见过她在鹤城鸳鸯楼内处世的狡黠;见过她在乌克雅沃雪原上远眺的烂漫。

谢以清喜欢看她自由自在的模样,后知后觉,或许他本就不是在看一个懂事听话的妹妹。

这份微妙的情愫是从什幺时候开始的?是父母去世之后,他对谢以宁说,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不用承担支撑家庭的任何责任。

也许在最初,它是哥哥对妹妹的庇护。但如今的谢以清逐渐清楚,随着谢以宁年岁渐长,他顽固的坚持下,是他对她的放纵,源自一个男人对女人心甘情愿的奉献。

谢以清整理好床铺,将窗帘彻底拉开。刺眼的阳光向他迸出数道拷问。

明明是谢以宁的兄长,却一再动摇,沉溺于她的越界。像个逃兵似的刻意不去回想不去在意,还希望谢以宁主动放弃。

她是荆棘丛中盛放的白玫瑰,怎幺能够在他的手中枯萎。

突如其来的清脆电铃声响彻无人的客厅,谢以清惊醒回神,前去开门。扑面而来的寒气呛入喉管,他侧脸咳嗽一声,才看向面前站立的三人——统一的黑色制服,胸前佩戴银质十字章,左手均持细长迅捷剑。这副古典做派,在眼下的时代并不多见。

为首之人脱帽示礼,接着向他展示佩剑上的标志,“谢以清谢先生,我们是隶属审判庭审理院的第七审理组,很冒昧在清晨叨扰您的休息。”

长剑与圣经的组合,的确是审判庭的标志。但谢以清瞥了几眼就收回视线,“请问阁下有什幺事?”谢以宁与他都没有理由和审判庭接触。

男人稍显意外,与身侧两人对视后道:“谢先生,那封信您没有收到吗?”

“什幺信?”谢以清有些莫名。

“有关审判庭对您与谢以宁小姐父母的死因调查结果。”男人笑着解释,嘴里呼出白雾,“您的父亲身份特殊,审理院有权重新调查。加之您在父母去世时曾提出过质疑,审判庭非常重视。”

-

离开学校的谢以宁正往家赶。棉靴踩进雪地里,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她把脸埋进谢以清的围巾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街旁路灯明亮,各色的商店招牌闪烁着霓彩,熟悉的景色仍旧温暖又梦幻。

唯独不妙的是,她的右眼皮跳得厉害,还偏在早晨离家和晚间归家的时候。寒风混着一两滴雨飘向她,谢以宁的心慢慢凉透,想要快点见到谢以清的念头也逐渐失温。

适当迷信是有意义的,推开家门的谢以宁如是想到。浓烈的酒气和伏桌醉倒的男人,好像这样的画面已经在她脑海中上演过成百上千遍,早就不再稀奇。

谢以宁按部就班地处理好自己被雨水湿润的外套,根本没有看向餐桌旁的谢以清,径直朝阴影中的沙发走去。直到她连同影子完全处在晦涩的笼罩下,谢以宁才叹出闷在胸口的浊气。

枯黄的黯淡灯光下,玻璃杯中的酒液已经见底,不会再随着谢以清无意识摇晃的手腕而洒到桌上。他说不上真的喝醉,只是声音有些沙哑,“以宁,审判庭……”

“嗯,我知道。”端坐的谢以宁甚至微带笑意,看起来有十二分的得体,“他们有和你说清楚吗?比如,作案手法?”

预料之中的一片沉默。

“看来是没有说了。没关系,他们没有说清楚,我就重复一遍。”谢以宁的口吻趋于平淡,“那天父母回家很晚,你因为跟着老师实验刚好不在,所以我给他们准备了晚饭。一盒六片的佐匹克隆,总共十八毫克,我全加到了菜里。”

余光映出餐桌上的情形,喝空的酒瓶整齐地摆放——谢以清还在试图维持自己的原则。

谢以宁看着身侧绵软的毛毯,继续缓慢地揉搓自己冰冷的双手,“他们只顾低头吃饭,到最后三道菜全部空了,我就主动提出帮忙清理。我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幺懂药理,我不知道多少剂量合适,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那天的情绪不好…父亲信教,你知道的,他还和母亲一起喝了红酒。”

客厅里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针,时快时慢。

“…凌晨两点,凌晨五点,然后是早上七点。”她复问,“现在清楚了吗?”

“你在说什幺?”小姑娘平静的叙述冲击着谢以清原本就混乱的大脑。他把掌心死死抵在额角,疼痛却没有分毫缓解。

“我说漏嘴了?”谢以宁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如果你真的没有怀疑我,为什幺还要喝酒?”

气氛降至冰点。

“是不敢相信吗?”谢以宁仿若无所察觉般继续自问自答,“没有必要。我承认了,就是我。”

“谢以宁!”谢以清怒不可遏地喊她的名字,“为什幺?难道父母在你眼里只是两个可有可无的工具吗?你就那幺恨他们吗?”他跌撞地起身,想要走到谢以宁跟前质问她。

“承认我犯罪并没有那幺难不是吗,谢以清?”谢以宁终于擡眼,她的脖颈脆弱得仿佛风中摇荡的芦苇,可投向兄长的视线却悲悯又固执。

谢以清喉咙发哽,被谢以宁陌生的模样刺伤,“你明明可以不做这些。你明明……”他半跪在沙发一侧,架在搭靠上的手臂支撑起他嶙峋的躯体。

“因为我是那幺想的,所以就那幺做了,根本没有为什幺…我当时只是想,如果能和你两个人单独生活就好了。”谢以宁犹豫着,不愿轻易挨近这双往日里拥抱她的手。她的食指在半空吊悬,一丝不苟地描摹他手掌的轮廓,“我不爱他们,更谈不上恨。”

“…但我恋慕你。”谢以宁并没有意识到现下坦露心迹的不妥,她低头抚开他垂落的发丝,“谢以清,你累了。不要再喝酒了,回房间好好休息吧。”

-

谢以清对昼夜的认知在二十四岁这年彻底崩塌。不管闭眼还是睁眼,他只能感受到大脑的昏沉和四肢的疲乏,仿佛坠入永不见底的深海。而酒,是他主动模糊日夜边界的唯一选择。

晚间袭来的噩梦化作更为压抑的场景倒带:融化的雪白药片,残留酒渍的玻璃杯,还有那扇门外冷漠的窥伺。谢以清从中一一捕捉到谢以宁的身影,可他被背后浓重的雾气裹挟,怎幺也唤不醒走入深渊的她。

无尽的往复徘徊。现实和虚幻,一切都支离破碎。

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面对谢以宁是在五日之后,小姑娘对他接连的酗酒“视而不见”,直到某天傍晚。谢以清从房间里走出来,身体抵倚白墙叩响了房门,引起她的注意,“我们谈谈。”

谢以宁看出他的憔悴。青黑的下眼睑,久未刮剃的胡须,还有那双红得吓人的眼睛,都与记忆中的谢以清重合。她合上封面发旧的小说,“在和我谈话之前,你能给我应有的尊重吗?”

谢以清拾掇好坐在她对面时,天已经彻底昏暗。谢以宁没有清理桌上的红酒瓶,横亘在两人间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似有若无的甜。

“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发现吗?”真是不痛不痒,谢以清在心底哑然失笑。或许换作其他人,早就抛出“值得与否”之类更具威慑的质疑。可那样的话难道不是对他自己的诘问吗?

“我不在乎。”谢以宁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驻,“我会被当场揭发吗?因为我的不熟练,暴露出了太多的破绽。你会因为不能接受父母的去世而暗自调查真相吗?最后发现凶手是你的亲妹妹。也有可能,我会被审判庭逮捕,刑拘,甚至处以死刑…八年来我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没有一天是害怕的。因为每一天,都是我的最后一天。”

“为什幺要让我发现。”谢以清的语气依旧克制,“你应该可以瞒得很好,让我永远都不知道。”

“如果我真的想藏,你觉得你还会发现吗?谢以清,其实不是我太小心,是你对我还不够谨慎。”两人的对话停得突然,周遭的寒意逐渐涌上来。

谢以宁简单地拨转话题,她需要一道判决,来结束她这八年的缄默。她相信谢以清是听得明白的,“这一切都出于我的自愿,所以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你说的感情,我不能回应。”谢以清垂下眼,“以宁,我们是兄妹,不应该做这种事。”

“好。”得到答案的谢以宁极淡地笑了笑,没多坚持。她利落地离席走进房间,出来时已经完全穿戴整齐。

谢以清微怔,“你要去哪?”

“我去找审判庭的人自首。”轻飘飘的一句话,羽毛似的坠地。

谢以清的心跳有短暂的停滞,浑身血液寸寸凝结。他很清楚谢以宁并不是为了恐吓他而撒谎,只要她踏出家门,身影就会彻底消失在乌克雅沃的冬夜里。

梦中的深渊他抓不住她,现实也是一样。

谢以宁还是笑着的,弯腰取走玄关柜里的折叠伞,“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早就准备好了。在杀害父母的罪行败露后,她可以心甘情愿地向审判庭自首,坦然地迈向破败的终局。

但是谢以清呢?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失去父母,然后还要失去自己的亲妹妹,失去自己永远无法承认的爱人。

也许是谢以清的眼神太过哀戚,自顾对镜整理穿着的谢以宁被盯得不自在起来。她无声叹气,下定决心走向还在座位上的兄长。

小心翼翼擡起他的下颌,从谢以清温暖的脸颊上,谢以宁感受到自己指间的冰冷。谢以清没有阻止她,在亲吻落在眉心时极度配合地闭了闭眼。睫毛扫过眼尾,她柔软的唇将触未触。绝望的对视里交织着两人紊乱的呼吸。

谢以宁从谢以清的眼睛里清晰地望见自己,一如过往的无数次。她无端黯淡了神色,从暧昧里脱身,直向门口走去。

只是她没有料到,在低头迈出三步后,谢以清会突然起身,死死拽回她纤细的手腕。

不设防的谢以宁被人拉得趔趄,但她极快地扶稳一旁的立柜,没有任由自己撞进谢以清的怀里。她背抵着墙擡起头,悬挂的吊灯在她脸上刻下厚重的阴影,“怎幺了,谢以清。你要袒护一个杀死父母的凶手吗?你不想要真相了吗?”

无情的质问让他松开了紧攥的掌心。谢以宁轻轻一挣,将手抽离。

清澈的双眼恢复平静,仿若刚才的嘲弄只是错觉,“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会出现暴雪。冰箱里还有我这几天采购的食材,你一定能照顾好自己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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