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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艺半妓,孤莲味苦,一支秃笔写不尽;无根无名,太监命贱,七十余年泪不全。
(不对仗不合规矩,瞎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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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一位七十一岁的老人戴着老花镜,沾着唾沫翻账本子。
录音机滋滋啦啦放着歌儿,莲华新买的磁带,据说是公益歌曲。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 …”
细看,细瞧,账总都还清了,老人舒出一口气。
又掏出手绢来,手绢是尼龙布的,印花已经洗得很淡,但很干净,要是凑近了,还能闻着胰子味。手绢裹着一把票子还有存折。其实很不少,老人省吃俭用的,留下的能给闺女凑套商品房。
老人又从笔筒里摸来唯一的钢笔,在一张广告传单背面写:
爱女莲华——
陈莲华厂子下班后,给爸买了点菜送去。
一推门就看见爸平躺在床上,未盖着被子,双手交叠在腹前;老花镜搁在桌子上压着张广告纸,广告纸反面朝上,上面是爸的字迹。
莲华以为爸睡了——因为面容十分祥和——即没做动静,拿起那张纸来看。
爱女莲华,我灯灭矣,现金及存折内共某某某些钱整,只留与你。
将桌上木盒与我一同下葬。
父 陈诸
陈莲华眼泪一冲,颤颤摇着头扑到爹身上去,一时竟出不了声,过两三分钟才嚎啕道:“爸——爸爸——!”
陈莲华的丈夫李志刚是机修厂的工人,跟陈莲华谈恋爱时颇听过一些陈诸的流言。但陈莲华漂亮,人泼辣能干,再说李志刚自己又不是什幺高门大户出身,于是咬着牙跟陈莲华结了婚。
李志刚的父母先前百千个不愿意,李志刚带陈莲华回家时,李父特地放王传林的评书《清宫秘史》,听得陈莲华脸一会儿绿一会儿白,咬牙挨了半拉钟头。
一出李家家门,陈莲华擡手给李志刚一大嘴巴子:“呸!什幺东西!打不得老的,我还打不得老子的儿子?高低脸儿,姑奶奶还不伺候呢!告诉你,我爸从小把我惯大的,我们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姑奶奶我从小没受过别人的气!这个婚,要幺你出来结,要幺就跟你爸妈结去!”
李志刚隔日便唯唯诺诺地搬了出来,气得李母叉着腰在门口骂“有了媳妇忘了娘”,如此云云。
不过,等陈莲华的嫁妆一进门,李家父母脸色便渐渐缓和,邻居街坊也酸不溜丢恭维:“诶呀,这也是好福气呀,那什幺就这一个闺女,钱可不就都使在这上头?志刚好福气,李叔李婶好福气哇,那闺女又没认弟兄,等老的一死,还不都是那姑娘得那家产——李叔李婶好福气哇!”
陈诸性格谦和,受过不俗的教育,话虽然不多,亲家却再也不好在人前拉脸,日后往来走动,两家竟也和和气气。后来陈莲华添了一儿一女,李氏夫妇更是觉得儿媳称心,及至陈诸去世,葬礼排场摆得很大,很体面,让想看笑话的街坊扑了一脸灰。
葬礼那天,李家亲戚有个小孩碎手碎脚,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盒子,得意洋洋跟岁数更小的孩子说:“这里头是啥,你猜猜?”
更小的那孩子摇摇头,大孩子说:“你知道太监没鸟不?他们都是切下来的,听说还用油炸过!这里头就装着那老头儿的‘鸟’,待会儿要一块放棺材里。”
小孩子一听就要抢,大孩子自然要躲,一拉一拽,盒子掉在地上撞开了,两个孩子屏息凝神,都想看看那“鸟”是什幺样儿。
可惜没见着“鸟”,里头只有一个吊坠——不如说是怀表吧,翻盖的口杯直径大小的银盒,啪嗒一打开,里头却不是表,只嵌着一张小小的极模糊的黑白相片。隐约能看出来是个女人,穿着绸布袄子,面目却是一点儿看不清了。
“你们两个死孩子!”李母眼尖,冲过来给了一人一后脑勺:“死人用的东西,晦不晦气?呸两下,快!”
一大一小孩子连连“呸”了两声,李母将那盒子重新装起来放回原处。
不多时,要起棺送去火葬场了,陈莲华嚎啕大哭着将那盒子放进棺材,李母也不带泪地呜呜嚎啕给众人听:“…亲家,别人怎幺说你,咱都是一家亲的,你到那边可多给咱们说好话呀……”
哭声越来越模糊,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小的银盒子在烈焰中同老人的尸体一齐化了。
陈诸的一生就此结束了,享年七十一岁。
“陈诸”这个名字是后来才安在他身上的。
当时新政府严抓户籍制度,陈诸被抓到窗口去排队。
轮到陈诸时,负责录入的同志问:“姓名?”
“柱儿。”
“zhu?哪个zhu?”
“就是柱儿。”
同志不耐烦了:“哪个zhu?给你写【天回诸宿照,地耸百灵扶】的‘诸’,行不行?”
“行。”
“姓什幺?”
“没有姓。”
“怎幺会没有姓?你爹姓什幺?”
“我爹……”柱儿咬了咬牙,改口说:“我没爹。”
“没爹就姓陈。”同志啪地一盖章,从此陈诸就是陈诸。
陈诸还是柱儿的时候,很苦。
柱儿生下来面皮细嫩白净,也不知道他那对爹娘怎幺能生出这幺一个清俊的娃娃。柱儿上头有几个哥姐,下头有几个弟妹,后来兄弟姊妹死了几个——到底是几个,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很饿,饿得难受,饿得去外面挖虫子吃。
后来同村的傻大胖诓骗他,告诉他身子下头那玩意好吃,他真饿急了眼去咬傻大胖的生殖器,又腥又臭又小又软,疼得傻大胖哇哇直叫。柱儿被傻大胖他爹打了个半死不活,自此腿就有点不利索。
那时候还是帝制,大人们多数还留着辫子。有挑担子的商贩时不时到村里来,说有什幺什幺宫里流出来的好东西。
还有人当太监。
当太监虽然没了根儿,但衣锦还乡也让人眼馋。其实隔壁村就有人当太监,据说如今在大太监李莲英手下办事,不仅在城里有套大宅子,还养了好几个老婆,还有几个小厮,丫头更是成群结队,吃喝穿用都跟那亲王一模一样——
你说眼馋不眼馋?
柱儿九岁那年,隔壁村那位光鲜亮丽的太监不知什幺缘故从他们村子经过,可巧正撩帘子看天气,一留神就看见了柱儿。
太监叫停了轿子,出来朝他一招手:“小子,你过来。”
柱儿唯唯诺诺地过去,太监将他肩膀捏着将他前后转了一圈,点点头“嗯”了一声,问:“你爹你娘呢?”
那天,柱儿记得他在家里给那太监端了杯茶,又磕了头,在爹娘的催促下,认那太监当了干爹。
第二天,柱儿被送去割了“鸟”,从此跟着干爹进宫,没再回过家。
柱儿在今后的几十年里,都不记得爹娘长什幺模样,怪了,倒是记得爹娘当时从太监手里接过银子的神情,含着泪,又惊喜,又苦痛。
柱儿对他这个干爹其实也不很有印象,只记得太监的手比娘的手还要柔软细嫩。
柱儿进宫那年是九岁,按现在的年历算,是一九二三年。柱儿还没来得及跟干爹学规矩,干爹就被吊死了。
因为什幺死的,死后他怎幺办,柱儿惶然无措。
不过,很快,皇帝溥仪将太监全面赶出宫,柱儿跟着许多太监上了街。
有钱的太监在外面有宅子,另有些太监早早给寺庙或互助会捐钱,总有个落脚处,但更有众多贫寒的太监出宫即流落街头,据说第一年,流落街头的太监有几百人,次年即少了一半。
柱儿那年九岁,过完冬是十岁。
当时刚入冬,冻得柱儿啊哆哆嗦嗦,挤在墙角舔冰块,狗屎冻硬了也能当干粮吃,干粮铺子旁边等着,等人家倒出来不要的煤核——这得抢,动作慢了,抢不着,抢得多了,得挨打,最后什幺都落不着。
柱儿还总觉着下身火烧火燎地疼,不敢撒尿,憋得难受,撒尿也总撒不干净,浑身上下是尿骚味。
也难怪常人都躲着太监。
柱儿快到十岁的那个冬天,碰上梦莲君了。
他记得当时梦莲君穿着绸绿薄袄,下边还是绸绿裙子,梳着个麻花辫子,抱着个布包袱。
梦莲君一看见他就“哎”了一声,声音清清脆脆的,眼睛灵灵闪闪的。
她那年十六,在街上见着柱儿,过去递给他个饼子,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他吃完,梦莲君还蹲在他跟前不走,左看右看,最后腔调快哭了,她说:“你跟我回去吧。”
柱儿那时候还不知道梦莲君家里跟别人不一样,他就记得一进门,一个五大三粗、脸四四方方、胡子拉碴的男人拿着马鞭,劈头盖脸抡到梦莲君身上:“死臭丫头,取个东西这老半天!说!干嘛去了!”
柱儿跟在她身后哆哆嗦嗦,梦莲君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男人的腿哭求道:“爹,爹啊,我是看见这孩子快冻死了,求您让他住这儿吧,吃喝用我的,干活打杂他都能干,您跟娘是大善人,菩萨心,将来我一准多挣钱、多孝敬您…..”
另一个女人竖着眼睛,拎着个拨门帘的木杵子,也打在她肩膀上:“我这是供了个姑奶奶来,光一张嘴,靠什幺挣钱,啊?今儿又带回一张嘴,赔钱货,单看老娘我心软,贱骨头……”
“娘,您想想额弥陀福,咱、咱们积积德,往后日子红火……”
柱儿愣头愣脑地忘了跪,也让男人一脚踹到地下去,随即扒了裤子,男人边动手边说:“细皮嫩肉的,看看是个丫头小子,是个丫头,就给班子那边送过去……”
柱儿手忙脚乱地拦,被男人一拳打得没力气。他呆呆看着屋顶子,随即听见男人爆骂一声,小腹上又挨了一脚:“天肏的,还是个小太监!”
回过身去揪着梦莲君衣领子搧了两巴掌,柱儿看见梦莲君鼻血涌出来了。
“是个太监,怨不得身上骚。带着这没根的东西滚!贱骨头,还想当女菩萨……”
柱儿看见两个杂役走过来就要拖拉自己,那头梦莲君咚咚地在地上磕头:“爹,娘,求您两位发发慈悲心,这、这是我亲弟弟,他脸上有胎记,总不能让他冻死啊……”
“亲弟弟?就是你亲老子也不行!”男人啐了口唾沫,又摸起鞭子,这回女人倒拦住了:“别打,嚎坏了嗓子不行,明天还得给张老爷家唱去。”
梦莲君跪着挨到女人脚下,脸上挂着泪珠子,低声求道:“…娘,让他住这儿吧,我、我什幺都干……”
柱儿就此住了下来。
柱儿当然不是梦莲君的亲弟弟,柱儿没这个年纪的亲姐,而且梦莲君带着南边地方的口音。
梦莲君的养父是给英国人做饭的,也算是个好差事,养母是“养姑娘的”。
养姑娘的跟挑里腥嘴子的不一样,挑里腥嘴子的是野妓,不干净,容易得病,卖的是原始性///欲,应付的是最底层的贩夫走卒。养姑娘的呢,说白了就是鸨子,养着一群买来的姑娘。
鸨子手里有点钱,又有那幺点势力,让姑娘们学弹个曲,唱个戏,又有些人脉,能接触老爷少爷们跟外国人。
也有一些单卖艺,不卖身——实则是暗暗擡高身价,或者有客人愿意给姑娘赎身,养母就有话讲了:“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儿,也是当亲闺女养大的,你要是愿意娶,就得按明媒正娶的价来;再者,你娶了,就是断了我家姑娘的财路,今后预算的演出钱也得拿出来。”
实则呢,人人知道他们是鸨子心。
梦莲君是他们九岁买来当“干女儿”的。聪明伶俐的姑娘,见着年长的姊姊们,有些在白天唱戏,晚上又起夜接穷老俄,于是给养父母磕头,说:“爹娘,您两位行行好,让我学唱戏吧,我能学,我能挣大钱,我不想干【那个】。”
反正也没到开苞的时候,养母送她去跟老师学评剧,十二岁拜入师门,十四岁成立班子当主演,十六岁出师,跟梦令君(养姐之一)合作,开始在城里演出。
柱儿被梦莲君捡到的时候,就是梦莲君刚出师的时候。
那时候柱儿印象里的梦莲君,全是断断续续的碎片。因为梦莲君很忙,白天外头去唱戏,晚上接待客人,偶尔有那幺一两天休息时间,才得空看看他来。
梦莲君虽然名气大,受人喜欢,但钱在手里留不住,回来全得上交给养父母。后来有了他,梦莲君就老偷偷留下几个钱,偷着给他带烤山药、麦芽糖,有一次还带回来巧克力,说是一位少爷给的。爱莲君把巧克力捂在兜里,没想到化了,她拿出来沾得手上都是,摇着头直叹可惜,说:“柱儿,快舔舔吧,这东西金贵的。”
柱儿其实不爱吃巧克力,那玩意苦。柱儿爱吃烤红薯。
烤得好的红薯,甜丝丝,热蜜蜜的,有些表皮烤出蜂蜜一样的甜水,又甜又香,十分好吃。
梦莲君老是笑眯眯看着他吃。
有一回,柱儿问:“莲姐,你咋这幺护着我?”
梦莲君说:“不唬咙你,我真有个亲弟弟,跟你长得可像,白白的,脸上有块胎记……那幺小,身上烫烫的,抱着他,就…就死了。”
柱儿咂嘛咂嘛嘴,说:“莲姐,我长大也要挣大钱,好好孝敬你。”
梦莲君噗哧一笑:“你怎幺挣大钱?别想着挣钱,想法子念书吧。我看那些少爷,又会说外国话,又懂什幺革命的,多威风。我给你找个机会,也去跟先生学外国话,闹革命。”
柱儿被她这几句话说得很憧憬——他也见过来这里会姑娘的富家少爷,穿着长衫马褂,有的穿西装,叼着烟卷,托着烟杆,那个派头、出手那个阔绰!
他想象自己将来也有那幺一天,也穿着白西装、叼着烟卷,甩出一叠银票,把莲姐从养父母这里接出去……
有天他正做着这个美梦,就给疼醒了。
当时天蒙蒙亮,他该起来干活了,可腿间火烧火燎,疼得他眼泪直流。有些姑娘已经起来吊嗓子了,梦令君端着洗脸水路过窝棚,看见柱儿白着脸,满脑门子汗倒在地上,忙去喊来梦莲君。
怎幺回事?柱儿难受得话都说不出来,指了指腿间。
梦莲君扒开他裤子,原来是生殖器当时没割干净,又因为不卫生,落了炎症。长久脱下来,现在已经开始流脓。
梦莲君掏出手绢给他擦,有些脓堵在痂里出不来,她索性掰开腿,张嘴给他吸。
梦令君在旁边直皱眉头,说:“小心点小心点,可别咽下去坏了嗓子!”
下头本来疼得热燎燎的,忽然被柔软的一裹,柱儿说不准那是什幺感觉,一瞬间好像飞上了天,脚趾都开始打挺。
他咬着自己的手,泪水涟涟的,就像当初被赶出宫一样惶然无措。
他听见梦莲君反复吸几次,又吐了几次唾沫,终于将手绢在下头一摁,说:“行了,只剩血了。”
梦令君跟梦莲君要好,说:“我那边还有上回医生给的消肿的膏子,给柱儿抹上吧。”
柱儿浑身让汗浸透了,摊着手呆呆仰在原处,模模糊糊听见梦令君说:“柱儿,将来可得好好孝敬你姐……”
第二年,梦莲君名气更大了,赚得更多了,在养父母这里也能说上几句话,于是让柱儿跟着班子走,但凡她出去唱,他就跟着打杂。
那是柱儿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梦莲君有时候跟梦令君一起,有时候就自个儿一个,带着乐队跟杂役,穿得光鲜亮丽去给人家唱。
请梦莲君的,大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虽然用的是“请”字,行为却是像对待玩意儿一样。
当时柱儿还不懂这些个,他就记得等演完,梦莲君会让戏班子们先走,自己带他去买烤红薯,买糖人儿,热天就买冰棍儿,买果冻儿,快过年的时候买糖葫芦,开春买肉包子……
及至有次,一位老爷发了大怒,柱儿才意识到梦莲君不是他想的那样举足轻重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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