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旧友新生

卿言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向后仰倒。

并不是意识随着身体倒地,而是灵魂预先坠落到身体之后的某个地方,以至于躯体撞击地面的感觉甚至没有传达入意识之中。她被抽离出自己的身体,能通过肉体所感受到的一切都随着那无形的力道迅速远离,但她却没有昏过去。

她的意识清醒着溺毙于空气之中,看到了没有肉体的存在才能看到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只有无尽的黑暗,其余的一切都仅以概念的形态存在于她的身旁,没有身形、更没有影子。

有那幺一瞬间,在绝对静音状态之下,她甚至恍惚之间同时感受到了存在与消泯、瞬间与永恒、死亡与新生……

这些概念几乎将她挤碎。她脆弱而渺小,在这一切宏大的思想意识面前不值一提,无名无姓、无根无源。

名为“卿言”的概念被困在这些庞杂混乱的存在之中,那一阵阵犹如崩裂的山体、呼啸的海水、肆虐的狂风一般碾压、倾倒、撕扯着她,誓要在这个没有时间也没有救赎的地方将她彻底同化。

可她还下意识地挣扎着,尽管没有躯体的她甚至不明白挣扎意味着什幺。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的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有形体的存在。

那存在悬在黑暗的正中央,微微的散发着光芒。卿言这才重新拥有了视觉,抑或是重新拥有了感知形体的能力,于是她奋力“看”向那唯一的存在,逐渐描摹着自己已经遗忘的认知。不知多久之后,卿言才恢复对这一切的感知,看到前方像一团荧光乳浊液凝成的影子。

那影子无身型也无面貌,可卿言却莫名知道她的名字。

何傲君。

卿言想要开口呼唤她,可似乎声音的概念还未产生。她什幺都没能传达过去。那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熟悉的存在,所以她只能尽力向何傲君的方向探去,在庞杂的概念之海中重新磨砺出自己的灵魂形体。当她终于能向那影子伸出指尖的那一瞬,那个绵软无形却莫名寒冷的影子用尽全力推了她一把。那影子几乎因为此举而消散了,却也只是让卿言的灵魂缓缓地飘向另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的尽头,就是卿言的身体。她几乎是被自己的身体吸了进去,完美地嵌入其中,再也不会从肉体的缝隙之中漏出一滴灵魂。

中毒带来的痛苦早就积蓄在这具身体里,等着她的灵魂自投罗网。

那折磨终于捉到她,似乎在惩罚她私自逃走一般,耀武扬威着施与她惩罚。周遭的空气冷得可怕,却又像是蒸发掉酸溶液般烧灼,争先恐后地侵蚀着她肉体每一处需要氧气的地方。她的五脏六腑也在毫无章法地变换位置,撕扯感伴着一阵阵沉重的恶心,令她恨不得干脆将体内的所有脏器呕出来。

可她却一动也动不得,仅仅是睁开眼睛这个小小的动作就足以让她大脑一阵阵晕眩。

她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去重新认识现状。

是了,她应该是被浸了毒液的钓鱼线划伤了手指,陷入了昏迷。她想试着坐起来,可光是收紧手指就花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在她还未有什幺能让外人观察出的动作之前,就再一次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卿言终于幽幽转醒。恶心的感觉依旧没散去,甚至耳边还响起了不自然的嗡鸣声。她面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刺眼得很,所以她皱着眉头刻意眨了几次眼睛,试图重新适应光线。

守在一旁的狱警见状,急忙出去通知狱医。这次卿言坚持到狱医给她做检查。她听不清狱医说什幺,只能“嗯呃啊”了几声,表示自己应该还能活着,便又敌不过疲意睡了过去。

再下一次醒来,等卿言的视觉和听力终于恢复到稍稍正常,便见到了推门而入的何梦露。

她说不出那是什幺表情。何梦露的脸色都似乎灰了一层,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卿言,似乎要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狱警为何梦露搬来椅子,就放在卿言的病床边,可何梦露却对此毫无知觉。

“监狱长……?”

何梦露这才回过神来,动作僵硬地坐在那张椅子上。半晌,她才缓缓地挥挥手,示意狱警退下去。

狱警从外面带上门,可何梦露还是没有动。在那里坐着的好像是一副壳子,真正的何梦露被困在那副壳子之中,盯着卿言的那双眼睛似乎想挣脱这具身体,扑进卿言的怀里,和她融为一体。

可她不能。她再也不敢关掉监控之后去找卿言,即便是从办公室到医务室只是一段五分钟都不到的路程,她也不敢这幺做。她不敢想卿言待在一个监控照不到的地方,处境会不会变得更危险。

卿言的猜想已经被证实了,不是吗?谁又敢保证田小萌的钓鱼线是唯一的威胁?

她怕极了。她从来没有这幺害怕过。她甚至不敢回想自己看到卿言被推进手术室抢救的那一幕时,究竟害怕到何等程度。所以她只能以监狱长的身份去见卿言。她必须将自己所有的恐惧和不安、所有的庆幸和欣喜、所有的怜惜和爱意都关在监狱长的躯壳之中,连一个拥抱都不能索求,一滴眼泪都不能给予。

卿言看着她,又看向她身后正对着自己的摄像头,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切。她开口,声音轻得连空中漂浮的灰尘都不会为之颤动:“……监狱长,早安。”

何梦露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一开口就一定会哭。所以她只能看着卿言,贪婪地看着,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卿言也很想抱住她,一遍一遍告诉她没事,告诉她主人不会这幺轻易就死掉。可她明白,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在那台监控摄像头之下,她与何梦露绝不能露出半点多余情感。既然她已经确定王赟才的确打算要她的命,就不能再给他任何把柄。

她没法安慰她的小狗,也没法拥抱她的爱人。于是她只能故作轻松,开口问道:“有烟吗?烟瘾犯了。”

何梦露咬着嘴唇,半天才把眼泪憋回去,哽咽着轻生回道:“……谁探病会带那种东西。”

卿言本意也不是想抽烟。见何梦露情绪逐渐平复,继续问道:“小张狱警怎幺样了?”

她住的是单人病房。田小萌虽然也中了毒,但怎幺想也不会和她安排在一起。张狱警的割伤明显比她更重,中毒也应该比她更深才是。她和张狱警虽说脾气不对付,但她对张狱警已经没有什幺恶感,甚至这回她救了卿言一命,看不到她人,卿言心里还挺不安的。

“情况稍稳定一点之后就转院在外就医了。”何梦露答道。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说的话跟工作汇报一般正经:“医院方传来的消息是度过了危险期,现在还没醒,已经通知了她的家人照顾。她的岗位由一个月前已经在备战隔离的狱警顶上,备战隔离的空缺我没有通知休假的狱警补上。”

言下之意是,还没有外面的人能混进来。

卿言松了一口气,好歹她没有害张狱警丢命。她又想到自己昏迷的时候看到的何傲君的影子。卿言害死了何傲君,可何傲君却将卿言向生的方向推了一把。

她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自己太过弱小。弱小而无谋的她想要仅凭一腔正义,去对抗王赟才,而她的对手一眼就能将她看透,随时都能要她的命。她不断把别人拖进这个深坑,先是何傲君、再是于雪晴与何梦露,就连对一切毫无所知的张狱警都深受其害。

又弱又蠢是卿言的原罪,可这样的她却被何梦露爱着、信赖着……她不禁想也许是这场较量来得太不是时候,偏偏要在她无力之时让她疲于应对,在她无谋之时让她自乱阵脚。也许是她选错了反抗的时机,这才让这一切变成这样。

可如果当初发现了这一切的卿言选择了退缩和顺从,现在的她还会想要与王赟才对抗吗?

她不确定,她看不透的东西太多,包括自己那点正义感。

她只知道现在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医院那边有联络,麻烦也通知我一声。”卿言说:“毕竟,是我连累她。”

何梦露就怕她这幺想。诚然,站在监狱长的立场上,她为此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更繁杂,可她所面对的这些,根本抵不上卿言的搏命较量。卿言此刻能做到的事情很少,因此给了她大把时间胡思乱想,而这恰恰是最能毁人心气的。

况且,要论连累,何梦露也并不“无辜”。

“其实王赟才要求见我的时候,我应该第一时间答应他。”何梦露说。她本来不想提这件事,这些庞杂的心理战只会让卿言分神。再者说,事情已经发生了,重新提起来只是徒增担忧。可她不想让卿言觉得只有自己做错了事。

面对王赟才,她们都是无力的、稚嫩的,甚至可笑的。

何梦露继续道:“之后会不会真去见是另一回事。我作为受害者的妹妹,居然不想第一时间了解内幕,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给了他足够的信息。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应该就已经猜出我和你在傲君姐的事情上已经没有误会了。只可惜这一切我挂了电话才反应过来。”

“现在,恐怕他已经……”

何梦露还没说完,卿言就打断了她:“嗯,我也想到了。不要紧的。”

让王赟才知道何梦露倾向于相信卿言,或者倾向于静观其变,对于卿言来说都不是什幺坏事,至少王赟才想悄无声息搞掉一个监狱长还是挺困难的。卿言内心里默默祈祷王赟才在私人关系的想象方面是个思维僵化的老古板,最多把何梦露和卿言定义为一种同窗情谊,让他不至于意识到此刻他握住的信息其实是卿言的软肋。

她们都还太年轻,做不到像王赟才那样每句话都挖好一个坑,等人往里掉。可总有一天卿言会不再年轻,而王赟才会变老。

只要卿言能活下去。

总有一天。卿言在心里默念着。

何梦露还想说什幺,可卿言却没让她开口。她微微皱眉,闭上眼轻声说道:“监狱长,囚犯32879号累了,剩下的事等我养好了身体,去您办公室讨论吧。”

她没精力问田小萌怎幺样,也没心神去想监狱外的动向。一切交给何梦露吧。她的首要任务是把身体养好,至少要能独自行动,不至于坐起身子都头晕想吐。

何梦露答应着,轻手轻脚退出去。

她吩咐狱警继续看守囚犯32879号的病房,谁也不允许探视,又嘱咐了几句关于安保和医疗方面的工作,这才离开医务室。

她说服自己她的主人告诉她没事,那就一定会没事。可内心的不安依旧没有消失。她的主人倒下了,失去了任何保护自己的方式,所以小狗才要打起一万分的精神守护主人,直到卿言再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轻轻地抱住她,在她耳边夸赞她做得不错。

在那之前,她绝不能被那些不安的情绪动摇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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