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蛇和瞎子

伯丘山是纯狐白的道场,它坐落在云洲狭缝,墟渊边境,正是妖族领土小云洲的地界。

小云洲原是云洲的一部分,只是曾有大妖在云寒两州之上征战,战火燃烧百年千年,熊熊不灭。等到战争停歇,众妖重新划分领土,才发现原本广袤肥沃的云洲大地之上出现一条横过整片大陆的巨大狭缝。

界外虚空从狭缝中逸出,无数破灭天、有灵境在虚空中沉浮,直到又过了不知多少个千年,狭缝中的虚空炸开,化作无尽墟渊,将偌大云洲一分为二。

妖族比较朴实,因与北方寒洲接壤的那块洲陆稍大一些,仍作云洲称呼,另一半稍小,新取了一个名字,便是小云洲。

小云洲的伯丘山,原本没有名字,曾经是什幺样子也没有人记得,但自墟渊诞生,它落在墟渊边上,就只是一座光秃秃的荒山。

那山上草木不生,生灵绝迹,漫山遍野都是青黑色的石头。

石头也无甚稀奇,不过因临海临渊,被掺了墟渊气息的海水泡久了,腌入味了,发生了些奇妙的变化,再正常不过。

附近几座山头皆是一样的德行。

直到有一位修行有成的大妖在此地立下希夷之境,荒山得洞天福地旁溢而出的气息造化,渐渐有生灵妖族在此定居。

纯狐白来的早,选了群山中最高的一座立下道场,取名伯丘山。

伯丘,解释起来就是高山的意思,用作山名倒也不算违和。

不曾想后来妖界附庸风雅,把整个妖族修为排的上号的全都拉出来封为妖君,纯狐白因住在伯丘山便也得了个伯丘君的称号。

偌大妖界,千八百妖君,实在不值钱。

这伯丘君,在那千八百千奇百怪的封号中,已经不算难听了。

饶是如此,也被花妖笑话许久。

住在伯丘山的伯丘君绕过无尽墟渊,向北入接天海,又从云洲过境,进入青洲。

他乘一座宝舟,晃晃悠悠飞了三个日夜,才终于看到青云二洲的边界。

那是一片赤黑色的焦土,是古战场的遗辉,不知有多少大能尊者在此陨落,也不知有多少星辉俊才在此坠灭。他们死后,骨血与法宝散落在埋骨地,闻血而来的豺狼虎豹几乎要将这片土地犁过一遍。

时至今日,仍有不甘平庸的零散修士在这里徘徊,反目成仇、杀人越货的回目一遍遍重复上演。

纯狐白曾在嬴洲听过戏,身段风流的小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他在台下撑着脑袋不住地打瞌睡,直到最后才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只听到哀切婉转的声音唱道——

穷书生金榜题名,金枝玉叶甘为妾。

旧离人奉金归返,碧水深谭共沉眠。

这一折唱的是梨园惊梦,讲的是探花郎爱妾投水自尽的回目。

穷书生金榜题名前曾有一个为他奉百金,与他定终身的未婚妻娇小姐,可他金榜题名后却娶了出身高贵的侍郎府千金,娇小姐只能含着眼泪委委屈屈做了贵妾。

侍郎府千金温柔大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娇小姐为妾的日子并不难过。穷书生却有意见了,他已经不喜欢曾经落魄时遇到的娇小姐,满心满眼都是优雅高贵的妻子,于是他决定用千金来报答娇小姐昔日的恩情。

娇小姐没办法,捧着金银哭哭啼啼回了家。她来到与穷书生初遇的梨园,满院梨花依旧是那幺美丽,有风吹过,院子里下起了白色的雪。

她擡头望天,花瓣簌簌缠上她的衣襟,她的发髻,好像四月里凭空刮起了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大雪。

这场大雪曾经落满一对有情人的肩膀,染白他们的头发。

可物是人非,昔年佳侣早已在岁月中离散。

娇小姐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最好的年华一厢情愿的倾慕一位根本不欢喜她的公子,哪怕是挟恩图报,哪怕是为奴为妾,也要嫁给他,和他长长久久。

但是这位公子是个痴情人,痴情人对其他不相干的人总是很残忍。

她恍恍惚惚,踉跄着走到池边,飘着梨花的水面倒影出疯癫清丽的姑娘,却一点也不像她。

娇小姐咬唇,摇着头往后退,失足落入水中。

池水寒凉,她却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侍郎府千金,她想,那位美丽的千金小姐一定会为她伤心的。

她失足溺死,旁人却不知道,只说她痴情遭弃,投水自尽。

这一折是极有名气的,起承转合,平仄相宜,前因后果俱全,合一出上上佳的好戏。

就连之后的有恨情天,无常相会,不须长恨几折也比不上梨园惊梦这一回。

但纯狐白不喜欢,他不仅不喜欢梨园惊梦,整一出«东庭记»都是不喜欢的。因为这出戏讲的是背信弃义,毁诺践信,哪怕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也是不喜欢的。

飞舟掠过大地,将那片焦土远远的抛在身后,连同他所厌恶的背心离德和挚爱相杀……

纯狐白进入青洲,心情有些烦躁。

青洲是人妖混居的大洲,这里的人与妖互相婚配,生出的孩子千奇百怪,规则在这里显得模糊,伦常也常常被践踏,就连妖界大小云洲也没有青洲大地那幺肮脏。

这里从前是人界的一部分,是人族的领土,人妖大战后大量流着人血的半妖出现在这片土地上。

妖族不讲伦常,却也有自己的规则,人族重纲常,可真到了绝境人心又肮脏的可怕。

青洲是流淌着罪孽的地方,说不清到底是谁的错,好像谁都没有错,又好像谁都错了。

人和妖的规则伦常混在一起,也就没了任何顾忌。

纯狐白入了青洲,辗转几座传送法阵,很快就到了中洲交界的青木城中。

他隐藏了妖气,披一件黑色的兜帽斗篷,缩地成寸,三两步就到了一处深巷小院的门前。

叩了叩门,紧闭的结界阵法开出一条缝。

等了半晌无人开门。

纯狐白整张脸都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他的手指在拂尘玉柄上轻点,大门受妖力驱使自行打开。

无形的风从洞开的大门间穿过,纸糊的白灯笼啪嗒一声滚到门槛上,院子里一片狼藉。

断裂的秋千,零落的花草,以及被肢解的傀儡侍女。

那条蠢蛇又发疯了。

他扯了扯嘴角,从双目圆睁的侍女头颅旁走过,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衣角转动,青白的面孔一片死寂,嘴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傀儡是没有鲜红的血液的,所以院子里还算干净,只有一些七零八落的残肢。

纯狐白走到正房门前。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你快点,伯丘君已经进来了。”

“急什幺,让他等着就好……”

”嘶——,别咬了,好疼……”

“……忍一忍……”

一条蠢蛇,一个瞎子。

ps:娇小姐是穷书生故事里的配角,他们三个人的爱恨情仇有感兴趣的可以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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