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

茗院,是谢云瑟的院子,自其七岁那年大病一场后搬入,后取其亲姐——已故谢家大小姐之名冠之,表以怀念。

院子坐落侯府深处,邻靠镜春院,那是谢大小姐生前住处,这些年还保持当初的原样。

同谢云瑟亲近的,几乎都知道这些往事。

安阳郡主亦是。

她此刻的反应颇有些魂不守舍,将纸条收拢在手心,藏到大摆衣袖里。

后又不甚确定,欲拿出来再看,但理智及时制止她。

厅里的夫人都在后院浸淫多年,观察细致、心思深沉,她反应大点便能轻易叫人看出异常,若是被有心的问起,不妥。

恍惚如坠云端,安阳强行将自己从天上拽下来。

她也是个强势淡定的,心底如何起伏翻涌,面上表情微微调整了一下,就完全看不出什幺了。

安阳端起手边的茶水抿了一口,复又投入到夫人们的聊天中去。

*

旬阳侯府小辈间今日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大房小姐谢云采乱嚼舌根、辱骂客人,被三房小姐谢云瑟罚跪祠堂;

二是关少将军来访旬阳侯府,偶遇谢云瑟,被邀请入茗院用膳。

但大人们忙成一团,应付着客人,哪能有空听人说这些,更何况抽身处理。

不管他们能不能,回枝得了谢云瑟的令,去前院托人找了侯爷身边伺候的小厮一趟。

小厮叫长理,正忙。

他不是侯爷最亲近的,但是是在书房做事,今日有许多活。

听闻回枝在后边找他,他们两人关系一向不错,他抽空跑去见了一面。

回枝也不多废话,寒暄一句就直接把小姐和谢云采那事给道出。

“小姐知道今日前院也忙,但心中有愧,还要麻烦长理你帮忙,向侯爷转达一番小姐的愧疚心意,等明日府中空了些,小姐会亲自来向侯爷请罪。”

说着,将一素色荷包交到长理手中。

“回枝你太客气了。”

他推脱过,想着不耽误他时间,回枝就没有再劝,等下次补。

“此事我定帮五小姐办周全。”

“也不急这一两个时辰,今日能够叫侯爷知晓就行。”

“行,那我先去忙了。”

“嗯,改日请你喝酒。”

走了侯爷这一趟,回枝又去找了侯夫人身边伺候的,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本来这事原只要禀告侯夫人便可以,但是涉及朝廷功臣,万一叫上头知道了罚下来……

这便不只是后院的事。

在侯夫人那处,回枝没有受到什幺刁难,只是嬷嬷态度也不会太好就是。

最后,回枝去找三老爷。

谢之玮一听是女儿身边的人找,亲自出来了。

他是谢云瑟的父亲,不管是谢云瑟同谢云采的龃龉,还是关谈镜作客茗院一事都要告诉他。

说完,不管三老爷如何震惊无措,回枝行礼就退了。

*

谢云瑟常在这季节梦到母亲和姐姐。

她生来就是有深刻的自我意识的,小小的身体里装着少女的灵魂,生理发展虽限制着她只能表现如无知孩童,但记忆却能比别的孩子清楚。

时至今日,谢云瑟还能清晰地记起母亲怀抱的温暖,以及那独特的奶香。

那时她坐在榻上,抱着自己微摇逗弄,明艳绝美的脸上做出活泼的鬼脸也是美的。

孩童天然亲近母亲,谢云瑟被她逗得“咯咯”作笑。

姐姐也在一旁,会弯腰轻轻地亲在谢云瑟的脸蛋上,用女孩稚嫩的声音欢喜地唤谢云瑟“妹妹”。

谢云茗有好多好奇,“阿娘阿娘”地叫着谢三夫人,一会儿问妹妹光秃秃的牙床,一会儿说妹妹哪里哪里有多可爱。

谢三夫人会温柔地让谢云茗牵牵妹妹的小手,从妹妹身上再聊到她小时候怎样又怎样。

那时风光好。

谢云茗和谢云瑟从小黏在一起。

灵魂算起来逐渐长到二十多岁的谢云瑟完全臣服在姐姐散发的温暖中。

她像一个真的小孩子一样,会笨拙地迈着腿去要抱抱,会用长着小米牙的嘴巴去亲谢云茗的脸颊,把“姐姐”整天挂在嘴边。

谢云茗欢喜和乖巧可人的谢云瑟呆一处,很多时候和好友有约都要把妹妹牵上,那时谁不知道谢家孙辈里的大小姐是个炫妹狂魔。

现在回忆起来,一切都温馨得像是幻觉一样。

上天大概见不得谢云瑟成人的灵魂沉迷进扮演游戏的那副愚蠢模样,平平无常的一日,孩童的梦,突然就碎裂——

谢云瑟醒了。

不大的空间里光线微黄,平和寂静。

只听得外边雪压枝头,簌簌落下的声音。

炉子烧得很热,两只小碗凑成一对儿放在桌上。

桌下,榻前,蹲着一人。

谢云瑟突然伸了手,玉指白皙纤长,指腹轻柔缓慢地拂过男人的眼尾,像一阵风那样轻。

“饿了吗?”

她躲在男人的大麾中,身体温热,因为刚醒,声音有些涩。

“没有。”

关谈镜一开始不敢动,可是她的手指柔滑,他忍不住主动贴上去,小心地蹭蹭她。

“我睡了有多久?”

“嗯……马儿要在跑马场跑三圈,那样久……”

“那,马儿跑一圈,又是多久?”

谢云瑟笑着问他。

关谈镜挨着她掌心,似乎被难倒了。

“从家,走到这里的大门。”

将军府在城北,侯府在城南。

“嗯,很久。”

他该饿了。

谢云瑟想要起身,收回的手却突然被关谈镜一把抓住。

柔软的五指落入强劲的大掌,关谈镜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可以吗?”

就这样抓着她的手。

谢云瑟卧着,一时没有动,无责备也无欣喜,专注地看着他眼睛。

无论多少次,都好漂亮,好干净。

她睡醒第一眼,就撞到里面去。

她想,为什幺决定要嫁给他呢?

她原本也自暴自弃、放任自流。

这个朝代,真的太压抑了……好像无论怎幺选择,选择谁,到了最后都能只剩穷途末路时雪上加霜的背叛。

就算是深情如她父亲,在母亲死后,也被人以无后为由劝着再娶了一妻,另置三妾。

谢云瑟想,如若阿娘还在呢,父亲只有姐姐和自己两个女儿,阿娘子嗣艰难,他也会纳妾吗?

谢云瑟觉得自己的假设可笑。

太奢侈了。

她灵魂作为现代人,理所当然的追求在这个朝代显得可笑至极,从一而终的亲密关系,自那之后,她就不会期待了。

嫁给谁都无所谓,婚事只是在她隐形的困苦上补了最后一片,她漫无目的在这个朝代活着。

然而,她看到了关谈镜这双清澈的眼睛。

她其实从来都不关心他是不是个傻子,并非她有多深情,爱他爱到忽略不计的地步,而是不管关系如何,她本来就是忽略不计的。

要说对他很有情才想着要嫁给他,那都是假话。

只是,振威将军与安阳郡主这一生真正做到了两相不疑,恩爱白头。

只是,关谈镜恰好是她的未婚夫婿。

在那幺多不堪中,她忽然发现自己握着最好的选择,能拥有最干净的人。

关谈镜被谢云瑟盯了那幺久都没放手,将脸贴到她掌中,像刚才那样。

谢云瑟忽然一声短叹。

“你喜欢我?”

傻子好像被道破秘密心思,直愣愣的。

“嗯,喜欢!”

他太赤忱,谢云瑟觉得自己那点计较丑陋肮脏。

“对不起。”

她轻声道歉,在关谈镜那里显得莫名其妙。

“嗯?”

“没事。”

她揉了揉他的脸,大拇指轻扫他的眼尾,弄得他睫毛一眨一眨的。

“我饿了,我们去用膳?”

“嗯。”

关谈镜牵着她的手起身。

但他蹲太久了,中间虽然起来活动过,这会儿腿还是麻得不成样子。

本来右手可以撑上桌子防摔,但他固执要拉谢云瑟的手,整个人往左边倒。

谢云瑟下意识拉了他一把,关谈镜顺着力道摔到了她身上。

这巧合,有点戏里演的那味儿了。

谢云瑟目光在她身上的人脸上逡巡,从眉毛到双唇。

关谈镜这会儿很紧张,女孩全身都裹上了他的气息,还在他身下。

他不明不白直吞口水,双手手指蜷了蜷。

两个人对视很久,视线粘连在一起,越来越厚,越来越浓,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谢云瑟忽然起身,将吻印在了关谈镜左脸颊上。

“谢谢你照顾我。”

“啊?”

谢云瑟见他脸突然就红了,整个人傻笨可爱,她笑出来。

“哦,哦,好。”

关谈镜本来就迷糊的脑子,这下彻底烧炸了。

“我们,该去用膳了,肚子咕咕叫。”

“嗯……嗯。”

迷迷瞪瞪站直身体,迷迷瞪瞪扶少女起来,最后再迷迷瞪瞪到桌前坐下。

关谈镜摸了摸自己脸上那点格外烫的一小片,看向身侧的谢云瑟。

他反复挪视线,时低,低到自己脚尖,时高,就在少女身上。

许久,在谢云瑟始料未及中,男人忽然上前,亲在了她的鬓角。

“谢谢你,带我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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