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医生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盏茶,推了过去。
陈珂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许医生注意到他握着茶杯的手,青色的血管透过白皙的手背绷出来,还在止不住地颤抖,喝干了茶,他语气勉强恢复了平静”对不起,许医生,刚才是我失态了,您继续说。“
许医生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小陈,你应该知道,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抑郁症患者的内心世界和寻常人不一样的,一些我们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却很困难,就像正常人轻易能做到的事情,残疾人无法做到。很多抑郁症患者是无法诉说自己的痛苦和需求的,我有许多病人家属都有同一个问题:为什幺患者都宁愿独自忍受痛苦,也不选择求助。其实,我们不能站在上帝视角看这个问题,对于普通人来说,求助和倾诉能让他们解脱,但是对于病人来说,倾诉本身就是一个面对痛苦的过程,或者他们曾经求助过,却被忽略,这种无助让他们选择沉默。“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给陈珂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些话,见陈珂点头,他又说”而对于裴清来说,情况比这要更复杂,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打开随身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几张照片递给陈珂,看起来是一个大教堂,一个男人跪在耶稣像面前,赤裸着上本身,正用一条皮鞭抽打自己,他的背上纵横着深红的伤痕,触目惊心,许医生解释道“这是我才国外访学是拍到的,有一些基督教徒,坚信自己生下来就满身罪孽,所以他们每天都会选择跪在上帝面前,鞭打自己,通过痛苦,来减轻自己所背负的罪恶,以求死后能进入天堂,如果你看过电影《达芬奇密码》,就不会陌生。”
陈珂显然没有理解,他有些困惑“许医生,这和裴清有什幺关系?据我所知,她并不信基督教。”
许医生没有为他解释,反而停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陈珂,他是业内名气不小的心理医生,尤其擅长解决青少年的心理问题,从业多年,接触过许多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形形色色,各种各样,像陈珂这样的男孩,却不多见,他生得很美丽,无论是从年长者还是同龄人的角度看。一般而言,相貌好的孩子都会带些骄傲,就算刻意隐藏,还是能从细节中窥探一二。许医生在他身上却看不到这种傲气,他为人温和,谦虚礼貌,却不是任人揉搓的软弱性格,他和身边的每个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让对方觉得被冷落怠慢,却也无法再近一步,像是有种斥力,止步于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关系。这意味着,这个孩子很聪明,很克制,警惕心也很强,那幺接下来的这个问题,他很可能问不出答案。许医生慢慢地说“裴清告诉我‘我曾经对陈珂做过一些很可怕的事情,我不能再伤害他了’,当我再继续问,她就什幺都不肯说了,不知道你放不方便透露,她所谓的‘可怕的事情’,到底是什幺?”
许医生不但精通心理学,也是个微表情专家,他清楚地看到这个少年的瞳孔轻轻颤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幺,可他表现得依然很平静“没什幺,只是吵了一架而已。”
显而易见,他在说谎,他想要隐瞒什幺,许医生早就猜到问不出什幺,他没再追问,又回到刚才的话题“因为童年的经历,裴清带有非常强烈的自毁倾向,她认为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她从降临的一刻起就是充满罪孽的,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因为一些或许我们都不知道的原因——”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似乎希望陈珂补充下去,可他只是用那一双乌黑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让她对你充满了愧疚,她将自己所有得不到的爱都寄托到你身上,她必须保护你,也需要惩罚自己,在这种内疚与自我厌恶感的双重刺激下,裴清选择了极端的方式,你可以将她的做法理解为基督教徒式的赎罪,她独自承担痛苦,不肯吐露半个字,与其说是她不想告诉你,不如说,她根本不能告诉你,她宁愿失去最爱的人,也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赎罪,在种种绝望下,她选择用死亡,来完成最后的自我救赎。“
许医生说完这一段话,茶水间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陈珂低下头,阴影笼罩了他的脸,许医生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不说话,他也就耐心地等着他,屋子里寂静得只剩咖啡机运转的“嗡嗡”声。许久后,“啪嗒”一声,一滴水滴,砸在了他面前的纸上,洇湿了他刚刚留下的字迹,接着一滴,又是一滴······
陈珂想起了很多,想到了那个下午,她情绪激动地问”哥哥,不管发生了什幺?你都会原谅我,对不对?“;想到了冬令营的空教室里,她喃喃地说“是我活该”;想到了除夕她满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虚弱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明明有那幺多有迹可循,为什幺他都忽略了?
许医生没有开口劝慰,陈珂对裴清的关心,这几天,他都看在眼里,这个少年有着远超年龄的早熟和自制力,只有在涉及这种事情时,才会真正流露情绪,他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哭出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又是很久之后,陈珂哽咽着开口“如果我早一点发现她的不对劲,她就不会这样了,都是我的错·····”
这时候,他就必须得说点什幺了。
“小陈,别这幺想”许医生递给他一张纸巾“我和你讲这些,是为了让你帮助裴清的,不是为了给自己再增加一个病人的,你千万不要钻牛角尖。现在情况还不算太糟,裴清还是有很大治愈希望的。”
陈珂接过纸巾,他连难过都是克制的,低着头,一只手捂在眼前,不发出一点声音,如果不是双肩在微微颤抖,几乎猜不到他在哭泣。他是一个很能忍耐的人,忍耐压力,忍耐痛苦,这份耐受能力在成年人身上都不常见,许医生相信,他不会在自己的情绪里沉溺太久,果然,他再擡起头时,除了眼圈微红,已经没有了哭过的痕迹,他平缓坚定地说“许医生,我一定会全力配合您,我一定会让裴清恢复正常的。”
这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懂事得让人有些心酸,即使不为她父亲付得那一大笔医药费,单单为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他也愿意尽力,许医生说“药物和心理疏导都只是辅助作用,关键是要裴清自己解开心结,裴清不信任我,但是她信任你,你是最能帮到她的人,不过小陈,我也要提醒你。”许医生的语气陡然一变,从温和到严肃“你们都还很年轻,未来的变数很大,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像裴清这样有抑郁症史的人,不排除反复发作的可能,陪伴这样的人,是非常艰辛的,你考虑清楚了,能否承担这一切的责任,我不希望在治疗过程中,她再受到二次伤害。”
他们目光对视,陈珂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漂亮的长睫毛下,眼瞳接近于纯粹的黑,带 了些疏离,却很澄澈,像是寒潭平静无波,如果眼睛真的是心的窗户,从这,倒是能窥见他的一二心性。
“许医生,您放心。”他眼眸里闪出奇异的光,明亮灼目“不管发生什幺,我都会陪着裴清,不会放弃她。”
一般这种话,许医生只会当作玩笑听一听,成年人尚且难信守承诺,何况只是个还未踏入社会的孩子,可不知道为什幺,他有种直觉,也许是出于他心理医生的直觉,这个少年,或许真的能做到。
他轻松的笑了“那我们一起努力。”
这两天我在痛苦地拼凑论文,制造出了一堆的垃圾
这里解释了一下为什幺之前发生了这幺多,裴清什幺都不肯说,我们总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去保护自己爱的人,哪怕这种方式并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