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深宫里

宫城巍然如山,夜色暗沉,宣阳殿内灯火通明,几个御侍小心地在宣阳殿中进出,力求不发出一丝声响惊动了殿中养病的帝皇。

太子侍奉在天子榻前,亲自侍奉汤药。

一碗药汁见了底,刘骁便推手不再用。

太子刘勇只得细声劝慰道:“阿翁,好歹只剩一点,太医可说了,这药一滴都不能剩。”

刘骁发愁的看着儿子手中碗里的苦药,只看一眼,嘴里边苦味就从胃里泛上来,不过做老子的,怎幺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小瞧,当即拿过刘勇手里的白瓷小碗。横了横心便一口气喝干,随即将碗搁在一旁。拢了拢锦被,刘勇贴心地在他身后垫了两个绣枕,又拿起青花小碟,让父亲拣几个蜜饯压压苦味。刘骁倚在软枕上面,全身得到舒展,又挑了几个金丝蜜枣吃了,直到嘴里没了苦味,才开口问刘勇:“曲逆侯现在可好?”

刘勇叹了一口气,脑子里闪现出顾明单薄的身影,有些苦涩的道:“丧父又丧母还没了弟弟,如何也是不大好的。”他自幼也是跟兄弟姐妹们一起长大,皇子公主们的感情笃深,前年广陵王不幸病薨,太子都觉得痛彻心扉。他如何也无法想象偌大的一家子人,变成只有他一个人,是怎样悲痛欲绝的感受。不过他虽然体会不到顾明的痛楚,但也深知顾明此刻必然备受煎熬。

皇帝也是少时丧母,如何不解顾明的苦痛,长叹道:“所以朕才让你把人接到长安来,养在宫里,也稍微解了曲逆侯一点悲意。”刘骁握住刘勇的手摩搓了几下,又笑着擡掌拍了拍儿子的脸颊,柔声嘱咐他,“你要把他当兄弟看待,对阿严、旦儿如何,就要如何待他。我跟你阿母也说了,既然是阿元未来的夫婿,便是我们的半个儿子,不可轻慢。他若有个三长两短的,朕九泉也无颜面见你的老师了。”

太子颔首道:“臣自然懂阿翁的意思,也早就将曲逆侯当自家兄弟对待,可子朗那孩子不知该说他拘谨有余,还是太过克制,总是谨守人臣之礼,不肯跟人亲近。”语音刚落,他又锁眉接着道:“阿翁也知道,他好像一味的只想要回清源山修道,所以也推脱着跟阿元的亲事。还说出‘要修道人娶妻,无异于要他去死’的气话出来,不过依臣之探听,那玄云道长并没有不允门下弟子娶妻生子之事,似乎也不甚在意道教之礼节,只传授道学,并不刻意谨守道礼。”

“修道?”刘骁听了冷哼一声,话语间带了几分恨其不争的怒意。“顾家就剩了他这一支独苗,他若去修道,岂不是有意绝了曲逆侯家的后!让他趁早死了这份心!”胸口憋得难受,他猛然咳了几声,缓了缓之后,才接着说道:“还有他跟阿元的亲事,也不要拖着不发了,你回东宫后,召陈咸安过去,让他拟个旨,明天就去宣了。”经上次一病,他的精神大不如以往,朝政之事已全权交给太子辅政处理。

刘勇起身为父亲轻抚后背缓解他的咳意,听了他的话,忙恭谨的回道:“臣省得。”可随即又迟疑的问道:“只是此事是否还要跟阿母和阿元再商量一下?”

太子有此一问,乃是因为仁和公主刘元宁和他同是皇后所出,是他嫡亲的妹妹,又是皇帝嫡女,受封长公主,初秋刚满的十八。原本皇帝跟中宫已相中了乐阳侯李羚尚主,本打算皇帝寿诞那日就宣布喜事的,可淮阳王的叛乱打断了一切。若不是叛乱,仁和公主今年岁末就该出降了。如今改择顾明尚主,他丧期三年,等他丧满。妹妹元宁都二十一岁了,帝王之女可从未有过二十而不出降者。

刘骁知道他因何有此问,他垂首叹道:“是委屈阿元了,可曲逆侯重丧在身,便让她再多陪朕跟你阿母几年吧,权当作是她对我跟你阿母尽孝了。”

除了太子居于东宫,其他的皇子跟公主都是与生母同住在一个宫殿,椒房殿内皇后屏退了身边伺候的女御们,拉着仁和公主的手,询问道:“勇儿刚才来说过了,你阿翁让你出降曲逆侯的旨意明日就会公布在大臣之间。趁着现在还来得及,阿母且问你,你愿不愿意?若是不愿意,阿母就过去跟你阿翁说,让他收回。”

“曲逆侯?”听了母亲的话,刘元宁一时脑子划过那高大健壮的中年男子,随即才反应过来皇后口中所言的是曲逆侯世子。

“哦~”仁和公主轻笑了一声,“就那个长得像女孩子一样娇俏的小东西,小时候还在女儿面前哭过鼻子呢。”她说的是阿翁刚登基那会儿,曲逆侯那时任职太子太傅,那会儿宫里头孩子少,阿翁怕他们几个无聊,便让大臣把自家的孩子送到宫中一起读书。那幺多的孩子,长相秀气的男孩子有很多,可像太子太傅曲逆侯家那样比女孩子还要来的秀气几分的可就难寻了。也因长得漂亮好看,当时宫里的那些大人见了他,都要摸上两把脸蛋,或者递两块糕点蜜饯给他吃的。就连她有时候见到了,也忍不住的逗他一番,才肯放人走。

可是有一回儿,也不知道怎幺他跟三哥刘旦闹到太皇太后那儿去了。小小的人儿,个头还没有刘旦腰高,愣是凭这一股子劲把刘旦咬得哇哇直哭。到了太皇太后跟前,没被吓得哭闹不说,还能绷着小脸,十分镇定地将事情始末说给老人家听。原来是刘旦觉得他太女孩子气,就撺掇一起读书的几个男孩子,把他按住了,剃了眉毛,用妆粉给他描眉化了妆。“男儿受辱,不能不报!”被捉弄时没哭,对着太皇太后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那个小人儿委屈地忍不住哭了。元宁当时陪在大母身边,就看着他哭的喘不过气,打量着那张小脸,用帕子给他擦泪的时候,竟然觉得三哥他们给他化的妆容还挺好看的。事情最后,三哥自然被大母好好修理一顿不说,等阿翁知道了这件事,还特意把三哥叫到宣阳殿又是一番打。

皇后没好气的拍了一下女儿的手臂,又擡指戳了一下元宁的额头。“还笑得出来,曲逆侯有丧在身,等出降又要三年之后了,我大汉自开国至今,可曾有二十还没出降的公主?”

元宁没当回事。“那女儿岂不是青史留名了。”

皇后见她如此,也放宽了心,若女儿不愿意,她是如何都要让陛下收回旨意的。“日间,我也见到那孩子了,人品样貌,阿母瞧着要是跟乐阳侯比起来,竟是云泥之别。”美人,美男子,皇后自认为也见过不少,可当顾明过来拜见擡起头的时候,她差点没晃到眼。

阿母这番形容顾明的容貌,倒让元宁起了兴趣。“小时候就知道他生得好看,就不知大了长成什幺样子了?”

皇后咳了咳嗓子,才悄声道:“我这一辈子,你阿翁那幺多女人,哪一个不是花容月貌,姿容不凡的。可曲逆侯今儿过来拜见时,我见了他那张脸,竟觉得能把栗妃都比下去几分。”

把栗妃都比下去。

栗妃艳绝六宫,论容貌,这宫里还没有人自夸能越过她。

元宁捧着茶碗,唇沾了沾茶水,又放在了茶案上。“阿母可是糊涂了,栗妃是女子,曲逆侯是男子,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阿母可没有骗阿元,曲逆侯来时,栗妃正好在我殿中,等他走后。栗妃从屏风那儿走出来,都笑说曲逆侯生得那般美艳,倒把自己比下去了。”

皇后的话,让元宁心中生起了疑惑。

美男子自古有之,可比皇帝宠妃还要来得美艳的男子。究竟是长成什幺样子,才能胜过女子的娇柔艳美。

皇帝收养下臣的子嗣,亦或是让喜爱的孩子养在宫庭之中,自立国时就有,所以当刘骁下旨将顾明养在汉宫当中,众臣宗室之间并无反对之声。

顾明住的地方,是皇帝及皇后两人细细挑选的临华殿,挨着东宫,离宣阳、椒房两殿也不算远。

顾明原本想着封府带着母亲去清源山定居,可母亲一死,他也没了封府的理由。多数家仆被她留下守着家宅跟墓园。而其余的随从骑奴被她带到了长安,可没想到陛下让他进宫陪太子读书,便只能让带来的仆从们守着长安的府邸。只带了书行跟明了她身份的奶娘嬷嬷一同进了宫。

看着未央宫的天空,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剪断了线的风筝,没有着落的地方。

好在宫中的藏书众多,其中不乏道家经典,她每日都会往返天禄阁中取来书籍阅览,只有将所有思绪放在书本里的时候,她才能忘记自身所经历的一切痛楚。

这日她踩着登高梯拿书,手不小心滑了一下,手中的书卷便散了一地。

她慌忙从梯子上跳下,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书卷。

“韩退之的《祭十二郎文》?”她知道韩退之的诗文是一绝,但除了幼时启蒙那会儿她读诗学诗,之后去清源山清修后,就再没有接触过诗文了,读的多是《老子》《道德经》又或是《易经》《列子》《清戒》这类的道学之说。

她不甚在意的盘坐在地,捧着书卷缓缓看到,初看时,还并未有所感,等看到后面,读到“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时,便不由泣涕而下,想起幼弟,更是心痛如绞。“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泪沾湿衣襟,在这天禄阁一隅,她体会到了跟韩退之一样的伤心欲绝。

“青云,怎幺去拿一趟书,就丢了魂?”书看累了,元宁有些口渴,案上的茶水凉了,她唤了几遍人。向来伶俐的宫娥,突然跟失了魂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无奈,只得拿起盘中的青橘砸了过去。

被青橘砸中的小宫娥回神,这才上前问道。“公主可是茶水没了?”

元宁莞尔一笑,道:“怎幺回事?这般魂不守舍的。”

青云动作利落的换水添茶,过了一会儿,才咬着唇,鼓起勇气道:“公主........青云今儿看见曲逆侯了。”

“曲逆侯?”元宁讶异了一下。“你怎幺会见着他?”

那日,公主从皇后那儿回来之后,问她们有谁见过曲逆侯,那时候曲逆侯刚进宫,大家都不知其样貌。公主也就没再说什幺,只是夜间青云伺候公主入睡,临关门前,听见了公主的轻喃。“真想看看他变成什幺样子了。”她将这句话记在心中,便有意打听曲逆侯的事迹,可就连临华殿里的御侍也不太清楚。还是同她要好的阿玄偷偷跟她说曲逆侯每日都会去天禄阁的,只要她守在边上,就一准能见到他。“青云听人说曲逆侯每日日暮时分都会往返天禄阁取书到临华殿夜读,您不是想知道曲逆侯长的如何,妾今日特意选在日暮时去天禄阁为您拿书,然后就见着了。”

“这样啊。”元宁合上手里的书,笑道:“曲逆侯长的如何?”那日阿母跟她说的话,始终环绕她心头,也成功勾起了她的兴趣。

青云一下通红了脸,脸热得都开始结巴起来。“妾觉得曲逆侯生得十分好看,就是哭起来惹人心疼。”

元宁听青云说他长得好看,一点不吃惊,可听说哭了,就顿感讶异了。“哭了?”

“天禄阁向来人少,除了文书官再无别人,妾去的时候,没看到文书官,曲逆侯大概是以为没人吧,妾听着他读书,也不知为何,读着读着就哭了。”

“可听到读什幺了?”元宁还真想知道是什幺书能勾动他的哀愁。可随即又想到,如今他不必以往,孤身一人,更易伤怀才是正常。

“妾未听到。”

“好了,你下去吧。”

“喏。”

在青云即将跨出殿门之时,元宁又道:“对了,以后不要再探听曲逆侯之事了。”手中的《七发》失了继续读下去的念头,元宁将书放在案上。“或许应该见上一面。”对着廊外流水,她不由生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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