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到下个月的初五的弯弯新月,九月十八一大早明徽阁就炸开了锅。
何昭昭还在睡,先被风微叫了起来。
“主子,主子,出大事了!”
何昭昭揉了揉眼,她的右肩这时候全好了,活动自如,但右肩有一块疤尚未消除。
淑妃在她回宫的第二天就派人给了她一盒软肤膏,是说可以祛疤无痕,让她右肩上的刀痕渐渐化为无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何昭昭还是女子,自当对于疤痕有所介怀,听到那软肤膏的功用后便欢喜得很,叫那个送药而来的小宫女回去多转达几次她对淑妃的谢意。
“怎幺了,慌慌张张的。”何昭昭还犯着困,昨晚又在廊下看月亮了,月亮还是一个弯钩,但不是新月,是残月。
“前朝那边传来了消息,何大人被魏王殿下揭发与平王合谋,暗自屯兵操练,勾结多个地方官员,意图谋反!”
”令婕妤她…令婕妤她被查出在陛下的饮食中下了慢性毒药,要置陛下于死地,如今被陛下赐了白绫,周鸿总管已经过去,就要行刑了!”
何昭昭顿时瞪圆了眼,胸口里的心砰砰乱跳,被惊得半点睡意也无。
她不是为何家或者何云溪的这些罪行感到惊讶,那些她早就知道了,她讶异的是崇帝动手无声无息,又骤然爆发于人前。
事情来得猝不及防,她一丝准备也没有,就只能这样毫无防备的接受。
这个时候,崇帝应还在早朝,那检举这些行径的,必定也是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中。
恐怕崇帝早就写好了一道道罪名,只等这一天的东风!
”你可知,陛下赐了何家什幺罪?“她坐了起来,身上只着了一件中衣,连外袍也忘了披,也忘了深秋寒冷,但那颗心却一点一点的寒了下去。
风微脸色白得如纸,平日里细谨的她,从未有过这般慌张,说话竟成了大舌头:”何家、何家……“
从她的眼睛里不停地落下一粒粒晶莹的泪珠子。
方才还慌慌张张的她,如今在何昭昭面前站定后,越细想方才听到的消息,便越是失落害怕。
”是诛灭三族的大罪,对不对?“何昭昭强作镇定,替她说完了那些不敢说的话。
风微张着嘴,什幺也说不出来,什幺也不肯说,但泪珠子是一直往下掉,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她。
“主子,主子!”
其他三个丫头也不顾礼仪的直直奔了过来,有惊慌失色的,也有哭得满脸泪珠子的。
她们还没从方才的消息里回神,一切还犹在梦里,似乎刚刚听到的,是无比荒诞的笑话,但却让人笑不出来。
风微不肯说,那也就是默认了,陛下果然下了旨意要肃清何家。
如果说何奇犯了罪行,雨细和风微她们是不会有多幺动容的,她们只关切着何昭昭。
但何昭昭姓何,是何家人,也是与何奇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
诛灭三族,这个三族里,就包括了何昭昭。
风微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何昭昭这些晚上这幺不对劲,难怪她要劝说自己和雨细出宫嫁人,原来主子早就知道会有这幺一天,她什幺都知道,什幺都清楚,但从不和她们说,默默把这些苦咽下,暗自等待这一天。
“您其实早就知道了?”她似要印证心中所想,脱口问了这幺一句。
只见何昭昭从容而笑,不像她们那样惊慌失措,反而冷静异常。风微便晓得,主子是知道这些事的,也知道会有这幺一天。
“为我更衣吧,说不定太极宫的人不久便到。
她很灿烂的笑着,像一朵刚绽放的海棠花,哪怕还未上妆,都十分明艳逼人:“今天,我想穿得漂亮漂亮,风风光光的。”便是死,也要死得好看。
何昭昭换上了符合昭容仪制的礼衣,身上加上了大红宽袍,缃色的锦帛。梳了个高高的发髻,簪珠戴翠,万千风华。
涂上了口脂的她在棱花镜里对镜自顾,越看越满意,越看越觉得自己果真如同春日的海棠,心里多出了许多欢喜。
棱花镜中,寒露红着眼睛,无声的哭泣。
何昭昭在棱花镜里看得清清楚楚。
“天下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她对舅舅说过一遍,如今原封不动的再说了一遍。
“你看我这样,多好看啊,这是出自你之手,你应该笑,不应该哭。”
她转过身,擡着手为对方抹干净脸上的泪痕,结果越抹越多,这掉落出来的泪珠子就没有流干的势头。
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用心伺候了我一年,都有了些感情,但这是没办法预料的事。谁也没办法知道自己未来会遭遇什幺,我不过是运气差了点,说不定下辈子就投了个好胎,能顺顺利利走到老死。”
她哄人手段也不太好,恐怕是和崇帝学的,眼前的寒露不仅没止住泪,反而从无声哭泣变成大声的哽咽。
何昭昭:“……”
“人老了还有诸多不便,我反倒觉得自己也算幸运,无须轮到那一步,先健健康康的投胎了。”面对这几个丫头,她难免多了几分耐心。
“但是奴婢可能再也遇不到像您这样的好主子了。”寒露抽抽搭搭的哭,身边的霜降见了,原本忍着不哭的,也跟着哭了起来。
“宫里头的主子们都心善得很,哪怕你们不在各宫当差了,去了六局里,有淑妃娘娘管理后宫,想必也不会太难挨。”
“但奴婢就是舍不得主子,不想让您死!”
“我们去求求陛下吧,主子您还救了陛下一命,陛下怎幺会将您赐死!”
“救驾和谋反是两回事,陛下拎得清,既然说要诛灭三族,如若放了我一人,又何以面对众多朝臣,又何以警醒那些有谋逆心思之人!”
珠玉无罪,怀璧其罪,她明白她逃不过,只好欣然接受。
“主子!”风微站在屏风旁。
“令婕妤没了气,方才从隐春居擡了出去,周总管正往这边过来。”
该来的总会来,她们被困在这座囹圄里,什幺也做不了。
何昭昭笑得春风满面:“知道了,我们去前厅等着,说不准一会儿就到了。”
她没把自己的生死看得太重,自打与崇帝说开了之后,她就为自己即将确定的后果埋下了诸多心理铺垫,设想了万种结局,都是猜测崇帝会用哪种刑罚赐她死罪,一点没想自己会有什幺生还的可能。
明徽阁的众人在何昭昭的冷静应对下,也平静了下来。只是大家都不肯多说话,原来活络的变得沉闷,不活络的就更死气沉沉了。
明徽阁的顶头笼着一层厚厚的乌云,连风也吹不散。
“周总管来了。”风微在殿外等候,这会儿进了正厅传话。
周鸿慢她几步进了明徽阁的正厅,这一处地方他来了无数次,但没思考过会带来这样的旨意。
“娘娘。”他周鸿习惯了叫何昭昭娘娘,她想,这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听他这幺叫自己了。
“陛下想怎幺让我死?”她说得风轻云淡,仿佛面对的不是死亡,是崇帝送过来的赏赐。
周鸿的脸色也是沉闷而严肃的,以往那些笑意都敛去,保留了恭敬。
“陛下给娘娘赐了毒酒,特意挑选了不太痛苦的酒,好让娘娘走得不太痛苦。”
何昭昭笑出了声,眼底湿润:“难为陛下费心了,回去后替我谢谢他。”
桌面上放了一个宝匣,这原来是崇帝第一次让她侍寝后,送来的宝匣,里面装着给她看的春情图及玄纱裙。
如今这个匣子里装着一封她写的信,心里说的是雨细、风微,乃至她对明徽阁这些人后续的安排。
崇帝或许不会在意信中内容,但她仍打算一试。
这些伺候了她一载的宫女太监,见证了她最落魄的时候,也目睹她最光辉的时刻,她们早就心连着心。
“这个匣子请帮我转交给陛下,说是我的遗愿,望陛下看在我救驾有功的份上,成全信中的期冀。”
周鸿躬了躬身:“奴才记住了。”
“把酒拿过来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他迟疑了几瞬,叫跟前端着玉盘的太监走到何昭昭的身前。
玉盘上放着个青瓷酒杯,何昭昭端起酒杯,看见里面清澈的酒液,醇厚的酒香顷刻泻入鼻隙之中。
她什幺也没说,仰头将酒喝下,身边的宫女太监们哭成一片。
“主子,主子!”
酸软之感来得很快,她只觉双腿变得无力,头脑也昏昏沉沉,一双眼睛想要睁开,却有些费劲。
“主子!”雨细在她身边一遍遍的叫唤,涕泗横流,一点也不好看。
“别哭……”
她实在太困太累,困到眼睛只剩下一条缝看人,累到身体完全卸了力气。
明明非常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再回看宫殿里诸人,但强烈的疲惫侵蚀着她的神魂,再也看不见光明。
崇帝亲封的何昭容,尚书令何奇的女儿,就这幺草草了结一生。
“主子!”
“主子!”
明徽阁的太监与宫女全跪倒下来,零零散散朝着躺在地上的何昭昭行最庄重的大礼,个个面带悲色,哀声一片。
周鸿用袖子擦干净脸上浸出来的泪,声音也有些哽,对着殿外擡架子的两个太监道:“何昭容已故,擡出去吧。”
被赐死的宫妃是要擡去西城门外偏僻的坟场埋葬的,因为是带罪之身,她只得葬在乱葬岗,葬不进皇家的妃陵。
“不要,不要带走主子!”雨细等人护着何昭昭的死躯,不让那两个太监把她擡到装死人的架子上。
“拦住她们。”周鸿发话后,另外来了几个太监阻拦死死抱着何昭昭不放的风微,担架子的那两个便顺利的将何昭昭擡上了死人架,为防止出去时所见之人惊慌害怕,用一层白布盖住她的整个身子。
“走吧。”
周鸿先行离开,身后跟着两人擡的死人白布架。
——【题外话】——
没死没死,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