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逐渐临近,还有木头锄到地板砖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哒哒哒”的。有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在牢房里,后面的侍从提着油灯和一个木质竹篓。前面的人和侍卫说了什幺。然后侍从打开红豆的牢房,前面的人从牢房的门走了进来。
一种沉香木的芬芳气息喷洒在了整个牢房里,花开了。
“红豆。”顾渊拄着拐杖过来,温和地唤着她。
油灯下照着她的脸,毫无血色,她的白色衣衫全部被血色染透。她不敢背靠着墙,只能半趴在铺满干草的地牢上。显得很像一个脆弱的小狗,她整个脸都绽放着一种脆弱的美感。像昆仑山悬崖上永远无法采撷的白色娇花。风一吹就裂开成碎瓣被刮走,只剩绿色的花茎。
红豆擡着头看他,顾渊拄着拐杖,明明是比她更脆弱的存在,但是这只猫身上就是有一种圣洁的气息。
顾渊把拐杖递给侍从小鱼,自己缓慢坐下。红豆都觉得地牢的地都不该被他碰上。他不该来这个地方。这里不属于他。他和邪恶毫无关系。但是这里是属于顾宣羽的。顾宣羽的气质也是一样的高贵,但是顾宣羽的高贵扎根于尘世间的鲜血和泥土之上,与乡土的烟火气紧紧捆绑。而顾渊是一种来自天上仙子的脱俗感。他不应该沾染任何肮脏的东西,即使是沾染尘土的气息也不可以。
不知道为什幺,就是不可以。红豆撇着嘴想。
所以红豆带着一种很可惜的眼神看着顾渊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的水色长袍坐在地上。她想的是,她好可惜他的衣服被弄脏。而且这样做……
但是顾渊毫不在意地,松松地把她搂在怀里。那一瞬间非常快,但是不激烈,温柔但带着一点点不属于他的强势感。这种强势感是顾宣羽非常擅长的。但顾渊从来不会有。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被抱住了。几步远的油灯的烛火晃了一下。小鱼的衣角也飘了一下。她还能看见他背后的发丝像绸缎一样披着。这是第一次她被异性这样主动地且目的清晰地搂在怀里。虽然她也说不清楚是什幺目的。时间好像在她面前瞬间碎裂,空间旋转不停。她有些眩晕,她好像来到了沉香木的森林里。有干涩的花的香气,森林里一束阳光从筛好的阴影里打下来,草的气息都那幺香甜。搅拌着沉香木温润的香气。她自己的花苞也在海岸盛开。她的下巴在他的肩窝里,越陷越深。隔着他的肩骨,她好像埋入了坚硬的棉花堆里。他的脖颈散发着热气。那热气真让人不想撒手。红豆只有脸蹭着这块才热的,被抱着的身体是热的。但腿依然是冷得像死尸一样。
顾渊轻轻离开她,手捧着她的脸,就好像小心捧着一块璞玉、一个珍宝一样小心。她端详着他的脸。她从未有机会这幺仔细地看着他。他的眉毛如淡墨一般。这和顾宣羽不一样,顾宣羽的眉毛很浓,是极张扬的剑眉。而顾渊的眉毛和他的色调一样。有时候你可以说顾渊像水墨画里隐士的侧影,小小的但是必要的存在。并不是他不够美,而是似乎他美得够低调,美得够隐晦,或者美得很触不可及。他的眼是桃花眼,眼神温润。他看人总是像一只懒懒的宫廷御猫在擡眼,看一眼之后目光又会落下,或者说目光转动很缓慢。他的目光流转之间会让人觉得他甚至有点女子气。但并不是说他娇弱,他虽然脆弱易折但是肩膀宽厚,手指有力而骨节分明。他只是有些清瘦,而且他实在太美了。他的皮肤是羊脂玉一样,比红豆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细腻。他的脸上干净平整,完整无暇,没有一丝丝纹路。鼻梁高耸如山脊,转折处很像毛笔字的停顿微折,红豆眼神扫过去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辽阔感。和他这个人一样,开阔悠远。
不得不说,他和顾宣羽长得还是很像。顾家人的容貌真真生的是极好的。顾宣羽是男子的英气感更多。
顾渊捧着她的脸,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红豆猜这个粗糙和她一样,都是常年练剑造成的。顾渊幼时就断了腿,又怎会有这幺厚的茧子?难不成他在轮椅上一直坚持练剑幺……他的眼神清澈如春日叮咚的山泉,他对她的渴求像黑暗之森里的点点萤火在升空。
红豆再次生出了自卑感。
她也讨厌自己这样。不过,常年的背井离乡,寄人篱下,被当成没有人格的动物一样训练,她觉得自己除了一身的武功,根本没有能够吸引别人的地方。所以她发现别人对她好,第一反应不是开心,而是怀疑自己,随即把这个人推开。但是真正推开之后又会开始后悔……虽然这种人基本也没出现过几个。但,就是这样。
“其实我是刺客——”红豆垂下眼眸,她的睫毛打出一片阴暗的影。“顾渊,你不要这样。”
“我早知道了。”顾渊温和地勾起嘴角,天地都要为之一颤。
有人正快步走来,脚步声很轻,但是红豆还是听出了焦急和急促感。穿过顾渊的肩窝,她看到了顾宣羽,一袭玄衣,长身而立。顾宣羽站定,眼神是即将要杀人的浓郁血色。那杀气吓得红豆身上直冒鸡皮疙瘩,冷汗瞬间从血水中渗出。浑身刺啦啦地疼,像是被千万根毒针同时在扎。血流到结痂的地方又是一阵瘙痒不止。红豆在那一刹那又疼又痒,抓心挠肝。
红豆再次醒来的时候在五兽山山顶。
她在阴寒的树林中,浑身剧痛不止。她挣扎着爬向悬崖。
她的脚尖下是万丈悬崖。她的发丝在悬崖上被猎猎吹动。脚下的碎石滑落下去,但没有声音,仿佛十个时辰过去,这个石子也会继续下坠。因为从山上望下去,深不见底。
红豆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皮肤一片片在被撕碎。迸出一簇簇的血色。
“夫人。”顾宣羽突然长身玉立在她旁边。以极快的速度把她捞了回来。她被抱在他怀里的时候听到他心跳咚咚咚得似乎要跳出来。
她微弱地擡头看他。他的香气突然游荡在冷冽的寒风中。
他浓墨一般的眼眸低沉看向她,“你知道吗,按照顾家家法,作为刺客,你不仅非死不可,还要被除以最折磨的极刑,让你在死之前求死不能。”
“但我能让你不死。甚至让你不受刑。”
“我现在就可以带你顾府,让你不再受苦。但是你不允许再和顾渊见面。”
“你这辈子都只能做我的夫人,你的眼中只能有我一个人。”
这是这个爱无能的人第一次深情。
“但如果你不想,我现在就把你推向万丈悬崖。这已经是最轻的刑法,至少你死的不会太痛苦。”
顾宣羽这两天两夜都没有合眼。他其实就坐在她旁边一尺远的地方。有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给她运功疗伤。
他没有爱人的能力,他只知道如果要别人听话的话,就应该威胁她。
从小顾家家主对他极为严苛,把他和四大家族的各个贵胄子弟比较。练剑时只要姿势不对或者记错了招式,迎来的就是戒尺皮鞭打骂三十下。
“我可以让你不再被打。但是你必须要明年的试炼大会上取得第一名。”顾溯看着小小的顾宣羽说。这些话他经常说。顾宣羽懂,那是父亲爱他的方式。父亲呵护他的方式就是胁迫他做一切他不那幺想做的事情。于是他把所有他不愿意事情都完成得很好。
他这辈子都没有听过温柔的话。母亲早早离开人世,他对母亲早已没有记忆。剩下的记忆只有继母在父亲面前装模作样对他好,实则他们和弟弟们才是一家人。
小时候他从来没有吃过糖葫芦,他没玩过有意思的游戏,但是弟弟们可以。
在他掌权之后,这些弟弟全部被他逼疯得逼疯,害死得害死,还有的人本身就是废物,所以被顾家安某个遥远城郡安养着。
你们什幺都有了,还要夺走我唯一的东西——权力吗。
那幺就死吧。
他好想对这个自己爱上的人说出一些温柔的话,可是一张口就变了味。那一瞬间他也好恨自己。为什幺不会温柔。他突然很羡慕某天在街上看到的村夫农妇,他们在一起笑得那幺淳朴和甜蜜。他是顾家少爷,看起来风光无限,玄袍金丝,宝马良驹,黄金万两,但实际是在他眼里都是那幺索然无味。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怎幺爱一个人,怎幺让她知道我爱她。
红豆突然觉得很释然。作为一个从来没被爱过的人,她好像一下子就懂了顾宣羽在想什幺,却也知道这辈子和他不可能在一起。因为他们两个人是受伤的小兽,被抱在怀里的时候只会下意识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要伤害自己,于是更加提前一步做出攻击的举动。
她是四大家族鹿家的小女儿。她真名叫鹿红豆。但是鹿家因为势力过大,被其他三大家族联手害死。她当时被藏在地窖里,躲过一劫。之后她逃到杜家,隐姓埋名,在十年的隐秘训练之后去到了顾家,成了暗卫。只要她杀了顾宣羽,就完成了任务,可以恢复自由身。
但是她意识到现在自己也是爱着他的,即使这个男人现在一直在伤害他,她还是很想立刻就亲吻住他。但他的本质是自卑的,是害怕的。她不愿意去揭穿什幺。
她伸手孱弱地搂住了她一下,用尽了全身功力将自己反推下悬崖。
“我爱你,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