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冬季。
北方某州城。
屋顶的积雪落了下来,“啪叽”一声砸在地面,瞬间被污血染脏,凝结成脏兮兮的一团。
人们的哀嚎与惨叫声渐渐消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气,过了几息,一口被杂草掩盖的枯井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一个少年被托了出来。
少年瘦弱,单看外貌约摸十来岁,生着一双少见的紫色的眼眸。
他从井里爬出来后,忙将手伸向井口,小声唤道:“阿娘!”
下一刻,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抓着他的手腕,借力从井里爬出。
是位带着头巾的妇人,胸前还有干涸的血迹,因为恐惧与紧张,她的面部不自然地抖动着,像警惕的草食动物。
妇人紧紧抓住少年的手腕,拖着他躲在墙角,仔细倾听外面动静。
过了许久,两人顺着墙根缓缓移动。
妇人神经质地念叨:“阿泠,一定要跟紧阿娘,懂吗?别走丢了…”
被唤作阿泠的少年点点头:“我知道,阿娘别担心。”
两人一路走来,没瞧见一个活人,这里已然成了座死城。
前夜入睡时,魔族突然出现在这座边陲小城,许多人都在睡梦中被杀死。
雪地里有许多被胡乱啃食破碎的肢体,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妇人从最初的惊恐变为麻木,只是紧紧捏着少年的手腕。
阿泠被攥的发痛, 却忍耐着没有出声。
他们来到主干街道,远远地可以看到破损的城门,妇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一瞬,牵着少年就往那边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快走,阿泠,快走!出了城就安全了——”
下一刻,她僵在原地。
一个身形魁梧,双目赤红,长着尖耳与獠牙的魔族,像逛街似的悠哉出现在城门口。
他手里还拎着个血淋淋的头颅,随意抛起又接住,然后转头看向惊恐不已的两人:“哟,还真有漏网之鱼。”
妇人还未来得及带着孩子逃跑,对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她的后颈,将她提起,脚跟脱离地面。
“放!放开我……!啊啊啊!!!救命!救命啊!!!”妇人用力挣扎,却如蜉蝣撼树,阻拦不了魔逐渐收紧的手。
眼看妇人因为窒息而渐渐缓了动作,阿泠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去捶打魔族,又咬又踢:“放开我阿娘!”
魔被一脚踹开他,少年重重地摔出几米远,半晌才扶着胸口爬起来。
“咳、咳咳…阿娘,放开我阿娘……”他浑身上下像是散架般钝痛,一瘸一拐地往妇人的方向走,小声啜泣着:“阿娘……”
已经奄奄一息的妇人听见他的声音,眼睛里迸发出无尽的痛苦与绝望,用尽浑身力气大喊一声:“跑啊——!”
下一刻,就被撕碎成两截。
温热的鲜血溅飞在阿泠眼皮上,他不受控制地眨眼,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他眼前花白,整个人都站立不稳,快要跌倒时被走近的魔掐住了脸,强迫他擡起头。
魔的手上全是血,在这个天气里还散发着丝丝热气,他扣住少年的脸,仔细看着他的眼睛,又凑近嗅了嗅,惊讶道:“竟然是无垢灵根?”
阿泠不懂什幺叫无垢灵根,铺天盖地的来自母亲的血味让他痛苦无比,忍不住呕了一声。
这一声激怒了魔,他的指甲像是锋利的刀,轻而易举地划开了少年的肌肤——从脖颈右侧到胸口,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破开他的皮肉。
新鲜的血味刺激着魔的感官,他兴奋地就要将少年的心脏掏出来吃掉,却止了动作:“若是魔尊大人知道我捉住了一个还未来得及修道的无垢灵根,也不知会有什幺奖赏……”
这样想着,他眯起眼睛,瞧着少年皮开肉绽的胸口,考虑再三,将魔气输入进他的体内。
魔气在阿泠体内横冲直撞,一瞬间,他的皮肤下像有无数虫子在游走,撑出可怖的模样。
这样无法言说的痛苦持续凌迟着已经快没命的少年,但他却只能发出“嗬嗬”声。
他的喉咙被划开,连痛都喊不出。
魔很满意:“至少可以撑到我将你献给魔尊大人了……呃!!!”
他话未说完,就发出一声惨叫。
一支灵力凝结而成的剑影钉在雪地里,魔的肩头被剑气削去大半!
随后,清丽的女声响起:“师父!这里有人!”
织柔本以为这是只落单的妖魔,才出招击杀,谁料离近了,还瞥见妖魔手里提溜着的少年。
可少年看起来奄奄一息,快要死了。
织柔顾不得等师父跟上,飞奔过去,抽出佩剑迎面一击,剑气震开积雪。
但她终究只是筑基期的修士,对上的这只妖魔实力远在她之上。
既要顾着少年,又要躲闭妖魔的利爪,十几击下来便显得捉襟见肘。
魔也发现她的重点何在,冷笑一声,便捏紧了少年的脖颈,要了结少年的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速度极快的剑光直冲妖魔眉心而去,将他一击必杀!
妖魔眼珠子缓慢地转动,看向织柔身后,留下最后的遗言:“红……湘子……魔尊大人……不会放过你……”
妖魔轰然倒地,织柔忙去查看少年的伤势:“还能坚持吗?别闭眼睛,千万别睡……师父!师父快来!他快死了,救救他!”
失血过多再加上魔气侵染,哪怕织柔叫他坚持,阿泠也撑不住清醒。
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看清来人容貌——样貌清秀的少女,眉心一点朱砂痣,像是画中的仙女,踏雪而来。
……
太虚山。
向阳峰大殿里,气氛压抑。
红湘子靠在梨花木椅背上,看着刚刚争执不休,这会暗自生气的众人,叹了口气:“唉……”
丹绮看了他一眼,重新打破僵持的氛围:“距离魔界封印被毁已有半年,魔族虽未与三宗正面起冲突,但已虐杀人间州城近百,我们真就这样任由他牵着鼻子走?”
越拾一反驳道:“怎幺算牵着鼻子走,先前已经派出弟子驻守州城……”
丹绮冷哼一声:“太虚山上上下下加起来不过三千人,平均分配到各州城的弟子甚至凑不齐十人,更别说这半年因为这狗屁法子牺牲的弟子。越拾一,你是嫌死的人不够多吗?”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坐在丹绮身边的善沁真人插话:“魔族为了破坏封印元气大伤,因此才刻意躲着三宗,只挑凡人下手……但我想用不了多久,目标便会转向我们。”
善沁如她名一般,行事说话温温柔柔,可偏生是个修了无情道的,凡事都是考虑大多数而非小部分:“与其争论不休要如何保住边界州城,不如想想之后与魔族大军对上时该如何。”
抱着剑站在门口的浮白真人闻言眉头一挑。
红湘子常年在山下游历,望鸫峰多数时候由他照看,是个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性格。
他本不想参与话题,但还是忍不住反驳:“这两件事不冲突,都需谨慎考虑。”
善沁没回他,反问红湘子:“赤水真人这小半年一直在州城奔波,可有救下一人?”
突然被点名,红湘子怔了一下:“并未。”
善沁颔首,正要继续开口,却被红湘子打断。
青年像是才想起来似的,一手握拳锤在另一只手心里,笑眯眯的:“可是我家柔柔在莫州救了一个孩子,千钧一发之时从高阶魔族手心里死抠出来的,还是个无垢灵根,真是不得了。”
善沁惊讶:“无垢灵根?”
当今凡人修真皆看有无灵根。
其中以双灵根为佳,单灵根为优,三灵根为普。
灵根超过三根后则为杂根,撑死便是个炼气期,无法更进一步。
灵根又以五行为划分,另有异化灵根,如红湘子的弟子织柔便是雷灵根。
而除此之外,还有最好的一种灵根——无垢。
人食五谷杂粮,体内有天地清气,亦有浊气,修真则是去浊存清,洗濯凡体。
而无垢灵根,透彻洁净,是天生的修道苗子。
五百年前踏上天阶,羽化登仙的太虚山开山老祖千秋子,就是无垢灵根。
红湘子:“没错,是个命硬又坚强的孩子,如今还在佛子那里修养,应该是快醒了。”
话音刚落,大殿进来一人,一袭鸦青色缁衣,身披紫袈裟,手中捏着白玉佛珠,对众人行佛礼:“打搅了。”
“佛子。”红湘子站起身:“可是有什幺事?”
佛子样貌俊雅,额头显现一朵金莲图案,神情凉薄而慈悲:“那孩子醒了,真人可要去看看?”
红湘子飒爽一笑,朝众人虚虚行礼,随金莲子离开:“诸位慢聊,我先行告退。”
本次聚在大殿是想讨论如何对付魔尊,可惜没说几句便吵了起来。
之前有红湘子镇着场子,这会人走了,他们要是继续讨论,估计会打起来,倒不如明日再议。
如今是冬季,魔族的发情期,至少两个月不会再有活动,也算是给他们一阵喘息的时间。
善沁盯着两人离开的方向 ,与丹绮一道起身:“那是金莲子?他怎幺会在这里?”
“上个月赤水真人牵的头,说是齐心协力,共抗魔族。”丹绮回她:“别看这群和尚平时不温不火的,打架也挺厉害,尤其他们这个佛子,有根名唤「棒喝」的棍子,一棍下去山崩地裂。”
善沁:“……你与他打过?”
丹绮:“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