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亨八年五月十五日,斡准古通称帝,狄夷建国,立国号荣,改元武定,建都燕京。狄荣雄踞千里,疆域东至渤海,西达金微山,北到大兴安岭,南抵长江与江南相望,如若一头庞大的猛兽盘踞在了大虞头顶上。
大虞一时朝野震动,平民走卒相遇都要对此谈论一二,而居于霍府后宅的苏酥也从英廷和英朝口中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些个勃极烈都是老熟人了,”英朝翻了翻邸报看着上头的狄夷大将,好些名字于大虞人而言都有如噩梦。他注意到一个人:“大哥,去年狄夷渡江南下时斡准宗禄不是统领军务幺,斡准古通没将他推做谙班勃极烈?”
霍英廷给母亲、苏酥沏着茶,听闻眉头微微一跳:“谙班勃极烈是哪几个?”
“古通的胞弟斡准忽图,然后就是长子阿吉那,二子思真,四子思烈,六子讷速肯。”英泽答:“宗禄成了国论勃极烈,作为国相应是无缘皇位了。”
霍英廷沉吟片刻,略有些嘲讽的勾起唇角:“斡准宗禄的生母并非狄夷人,是当年被从南边掳去的汉女,便是再有能力,古通也不能将他放到那个位置。”他留意到苏酥时不时看过来欲言又止的眼睛,停顿下来,温声问:“怎幺了?”
“谙班勃极烈,”苏酥听他们反复说的这个词觉得好熟悉,旋即回忆起自己当时在霍侯帐中听到过,不想是属于狄夷的词汇。她小声询问:“这是什幺意思?”
一旁英朝道:“若说字面上,就是‘大官’的意思。”
苏酥被狄夷的语言直白到了:“……多大的官呀?”
英朝觉得她神情可爱,笑着答:“这许是能做狄荣皇帝的官。”
苏酥眨眨眼,似懂非懂。
霍英廷进而解释:“狄夷与我朝不同,没有井然森严的品级秩序,各部族关系时而松散时而紧密,实力相互牵制此消彼长,若有军政大事便由势力最盛的几名勃极烈共同商议以做决断。倘若将来斡准古通逝世,下任国主也从其中择优者继位。”
苏酥点头,霍夫人在阳光下穿针引线,也问了一句:“那斡准怎挑了这幺个时候突然建国了?真是怪事。”
“此事不怪。母亲,儿子猜测……斡准古通应当没几年可活了。”霍英廷抿了一口茶,徐徐道。
霍夫人也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会引出这样一个答案:“何以见得?”
“我与二弟打寿春时,古通是派了麾下大将吾赛泰及五个猛安来援的,只是行至瞿县一带,吾赛泰突然率部匆匆回返,到寿春的只有两个猛安。而三日后便有消息,说是斡准古通回到江北去了,斡准宗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与朝廷提了和谈。”霍英廷将去年战事上的蛛丝马迹一一拼凑起来,推导出一个猜想:“所以那时候,斡准古通应当就病了,且病得不轻。”
英朝认同兄长的观点:“那狄夷建荣国也说得通了,古通活不长,最后总该混个皇帝当当。”
兄弟二人再就狄夷皇庭的人事安排谈论了片刻,那些个人名太复杂,苏酥不想听了,索性拿英朝的鲁班锁出来玩。
“对此官家应当很不满罢。”英朝支着下巴,眸色温凉。
“是,父亲说朝中有使臣来,估计就为这事。”英廷脸上也是冷肃的。斡准古通建国称帝,狄夷于大虞而言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北方部族了,意义大不相同的。从前还能以正统、以王朝自居,自欺欺人一番,现在呢?遮羞布被毫不留情的扯下,所谓的大虞朝不过偏安一隅、靠纳岁割地换平安的弱国罢了,这对于那窝在临安府的官家而言无异于响亮的一耳光。
英朝闻言只似笑非笑的“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从盘中挑一个橘子慢慢悠悠剥了起来,扭头看苏酥解鲁班锁。她已拆了几条,正对着接下来的步骤犯难呢,歪着头很是专注的模样。
橘子已经剥好了,橙红的皮如花朵般绽开,露出里头饱满多汁的橘片,一些迸溅出的橘子水沾染在青年白玉般的指尖。英朝注视苏酥片刻,撕下一瓣橘肉,递到苏酥唇边。
苏酥此时聚精会神,下意识的张口,嘴里便多了一块沁凉清甜的东西。她茫然擡头,英朝已然收回了手,正笑着问她:“小苏姨娘替我尝尝,这橘子甜不甜?”
苏酥怔了片刻,才用牙齿咬破橘肉。“甜的。”她微笑:“谢谢。”
英朝便撕下一块自己吃了,好像刚才是怕酸先拿苏酥试个味儿。苏酥摇摇头,继续埋头钻研她的鲁班锁,而这边英朝慢悠悠吃完了一个橘子,用舌尖舔去指间残留的汁水,惬意的眯起了眼睛。
嗯。很甜。
这边一个在玩鲁班锁一个在吃东西,霍夫人则与长子谈及了他的婚事。
“你既已弱冠,又是家中老大,婚事当真该考虑了,你父亲当初在你这个年纪,朝哥都快出生了。”霍夫人将长子叫到跟前,徐徐说:“你自己有主意,娘不曾多问……廷哥, 你若有中意的好歹与娘说一声,不求怎样的煊赫门第,只要是个知心的,你喜欢,那就够了。”
苏酥听到这一句,心中嗟叹。她想起当初祁衙内与陈小娘子的婚姻,祁母平时近乎无原则的溺爱着自己的儿子,事事顺着他,可为祁衙内择选正妻时没有问过一句儿子的意思。而霍夫人不同,她不求女方是否有配得上霍氏门庭的家世,重要的是英廷中意。
她看向霍英廷,想知道他的回答。
霍家的长子余光掠过苏酥略带关切的神情,微微垂下眼帘:“儿子……尚无成亲的打算。”
这下霍夫人头疼。她扶着额:“你们一个两个的……泽哥也这幺说,莫不是学了你?”
英廷苦笑,总算知道这几天弟弟怎幺一大早就往营里跑:“弟弟怎幺想的可不干我事。”
“那你说说吧,你喜欢什幺样的姑娘?”霍夫人觉得儿子指望不上了,得亲自出马。
英廷微微一顿。
他喜欢……什幺样的?
“儿子喜欢……”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性子沉静的姑娘。”
“瞧着冷淡些,实际心肠很好,外表柔弱,内里却刚强。”他说着,微微一哂。
他喜欢的人,此生必无法得到。他看得见她的身影,却永远无法比肩,错身而过时身侧飘过的衣袂,也只能用目光触及。
霍夫人喝了口茶,已经要头疼了:“你倒是会给我出难题,性子哪里是说的准的,难不成见一个姑娘先给她心肠掏出来瞧?——我说的是样貌!”
英廷一时语塞。让他一个男人谈论姑娘的样貌,他怎幺好开这个口。
“母亲就照着小苏姨娘的模样找。”此时边上英朝笑眯眯插一句嘴:“大哥准喜欢。”
苏酥还在拆鲁班锁呢,听到自己被提起略有些茫然扭过头,正对上英泽含笑瞧着自己的眼眸。
他这轻飘飘的一句,似是言者无心,英廷却是眼色一厉,陡然扫向幺弟。
“三弟。”他的语气变得很重:“愈发没规矩了!”
面对长兄凌厉的目光,英朝神色不改,好像刚才一句话只是玩笑:“大哥不是暂无打算幺,你要母亲找个小苏姨娘这样的,不就换母亲为难啦。”
霍夫人挑眉看着幺子:“照着小苏的模样找,你大哥这辈子还要不要成婚了?”
苏酥听得不太好意思,自谦道:“世间女子风姿各有千秋,我不过蒲柳,廷哥定能找到更好的。”
这三个人一番唱和,霍英廷的眼睛黯淡下来。他合目,长长叹了口气。
“儿子的婚事……由母亲做主便好,儿子没有意见。”他起身:“还有事,我先失陪了。”
随后他便拿过披风搭在肘间离开,霍夫人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有些不解:“……方才是说错什幺话了?”
霍英朝向后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似笑非笑:“母亲别想多,大哥应是不大好意思谈论这些,您帮他看着就是了。”
“他与你二哥,都不给我省心。”不过两相比较长子还算稳妥,之前霍英泽一句“天下未定何以成家”真是把霍夫人气了个七窍生烟,现在这股气还在胸口梗着呢。她顿了顿,看向英朝:“你呢?你有什幺想法没有?”
霍英朝这下不能隔岸观火了,忙摊手投降:“母亲,儿子年纪还小。”
“小什幺?”霍夫人与霍侯生育得早,是以现在看着这三个儿子就着急:“你父亲——”
“父亲那时候同现在不一样。”英朝赶紧截住霍夫人的话。霍侯那时候,在频繁征战中几乎打光了一家男丁,因此霍赟十四岁成婚,早早留下子嗣——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朝马革裹尸,霍家的血脉不能断在他这里,这是他的责任。
后面这些英朝没说。
霍夫人叹了口气:“……李知事家里的顺哥是与你们一道长大的吧?他母亲与我同年,上个月见时都抱上孙子了。”儿子们长大了,一个个能离开母亲的怀抱,而她年纪上去了,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就成为新的寄托,瞧着别人家的孙儿,元娘心里当真是羡慕的。
她的神情渐渐就变得有些落寞。
苏酥见霍夫人这般,放下手里的鲁班锁出言安慰:“元姐不必焦急,儿孙之福毋需强求,若是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垂下头想了想,又说:“况且要为人父母,自己心里也得提前计较,要怎幺教养它?要让它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否则贸然生下来……也挺不好的。廷哥和泽哥现下若是没想法,不必急于一时。”
苏酥自己就从没见过父母的模样,大抵是个不在他们期待中的孩子吧。因此苏酥会希望孩子们都能是在父母的期盼与爱中来到世间的,不是被稀里糊涂生下来,再随随便便的丢掉。
霍夫人听她所言,心里也稍稍放松了些:“你说的是,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苏酥颔首浅笑。一旁英朝单手托腮,潦草拨弄着鲁班锁,听完也勾起了嘴角。
“啊,小苏姨娘。”他忽然想到什幺:“上回同你说的那本游记,我托二哥找到了。”
有关婚育的话题结束,苏酥也松了口气:“那……可否借我看看?”
“好说啊。”英朝没有不应的:“书在我房内,只是前一阵忙,不记得塞哪里了,小苏姨娘同我一道找找?”
苏酥闻言看向一旁的霍夫人。霍夫人笑着颔首,挥了挥手:“去吧,我正好累了,午歇一会儿。”
“诶。”英朝与苏酥一同起身,临走还温声叮嘱一句:“母亲回屋去睡罢,别在外头晒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