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落日来得特别早,太阳完全坠下了海平面,只有浅浅余光了。海风吹着小朋友的额发,白天的最后一丝光亮照着她可爱的小脸。而那光芒的消失,就像舞台上演出结束后,拉拢了幕布。
与他分别时,珊珊表现得乖巧安静,“谢谢孔叔叔,叔叔再见。”他却把珊珊抱起来,在海岸上慢慢踱步,像导演引导演员情绪那样,“珊珊,你真正是什幺感受?不用掩藏起来,你可以不乖的,不乖叔叔也喜欢。”珊珊开始还强忍着,而后搂着他的脖子说想爸爸,叔叔好像爸爸,不想他走。
他专注倾听小朋友讲完,温柔拭干珊珊眼角泪珠,待情绪宣泄散开,得到了真正的平静才道别。
她很羡慕这样的道别。
他安排了两艘快艇在码头边等候,并不与她们同乘,就此分道扬镳。珊珊一路上都在她的怀里沉睡,到中环靠了岸,她舍不得叫醒,便背着珊珊回到儿童院。珊珊很沉,所以从儿童院出来,看着人来车往喧嚣的城市,她觉得空落落的,失去了什幺。
她走到车站,坐上一辆巴士,在叮叮声中,繁华的街景慢慢流溢而过,像在看一场缓慢的没有剧情的文艺电影。同乘的陌生人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拨,她才意识到这趟车到不了家,路程中没有她的目的地。
他回到酒店,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便接到了助理的电话。助理赔了许多小心,顾左右而言它,最后吞吐说公司在今晚九点安排了一个采访,就在酒店三楼,希望他能到场。他有两间不同的经纪公司,香港的这间主要负责亚洲区的商业及媒体合作。这幺突然的安排,不符合流程,这也是助理赔小心的缘故。他素日工作上不愿为难同事,便答应了。
一推开门,他察觉到不对。装潢古老气派,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家具,一色墨绿与暗金,这里和他的套房一模一样,是居住所在,并非通常的采访场地。灯光幽暗,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织金红裙的年轻女孩,再也没有别人。如果是采访当然不至于如此私密。
那女孩是一张圆脸,五官平滑而精致,是仕女图的长相,铺在一张纸上的美丽,不似西方人眼眶和鼻子深的深,高的高。
他朝那女孩微笑点了点头,“你好,我想助理传递的信息有误,不打扰了。”
“孔先生,请谅解。我已用尽了所有办法,只能这样见您一面。”女孩缓慢站起来,用英文自我介绍,“我叫Mikoi,您应该记得我。”
“当然。日本内阁大臣川崎先生是小姐的祖父,麾下垄断着日本银行、地产、汽车、甚至菲林种种产业,这些您都通过各种方式让我了解过了。”
川崎朝他行了一个日本女人的礼——双手按在大腿上,深深鞠躬,而后摊手向沙发,用中国话字正腔圆地说:“请坐。”
他望了一望那鎏金的兽头灯,仍是站在那里,显出几分冷淡。
川崎妥协般叹气,坐回沙发,幽幽说了一句日语,于是从酒廊处走来一个身材高挑,面目清秀的年轻男人,手里用银托盘捧着两杯酒。
“这是我的仆人,池田丰礼,孔先生可以将他看作一件家具。”川崎笑道:“我当然想和你单独相处,然而我在哪里,池田必须在哪里,这是家中规定,没有办法。”
池田恭敬将托盘递上,他便拿起其中一个高脚杯,站在那里向川崎举敬道:“川崎小姐,你的意思我感受到了,可惜我对拥有更多的金钱和政治权力,没有兴趣。”
川崎没有拿酒,池田便如蜡像般,托盘立在旁边,面无表情。他们主仆一坐一站,有逼人而来的气势。
“虽然孔先生已经非常、非常富有,但我所能给的,比您最大的想象还要多。”川崎将长发全拢到右侧肩膀上,半闭了眼睛,“我并不是一个大胆无礼的人,出现在您面前,是人生中最唐突的事情。对于一个女人,有什幺比这一刻更耻辱呢——得不到爱,只能用利益去引诱。”
“川崎小姐很美丽,不需要用这些,就能得到许多英俊男人的倾倒。”他闲闲走到客厅里的史丹威钢琴旁,将酒杯放在琴盖上,随意按动了几个音符,“何必错爱于我?”
“在见到孔先生之前,我便知道您是个美男子,和许多围绕在我身边的男艺人一样。然而和孔先生在东京短短一见后,我便再也无法忍受庸俗的面目进入我的眼睛。今天通过这种低劣的方式来见你,我的父亲甚至祖父都已知晓,如果孔先生拒绝我,我将在家族中颜面扫地,无法擡头。”
他摇头:“我有我的原则。川崎小姐想必知道,你并不是第一个对我提出这样要求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川崎露出正中下怀的微笑,“所以孔先生更应该和我在一起。如果孔先生和别的女人相恋,那幺她一定会招人厌恶、妒忌甚至伤害,而我,他们则不敢。”
他的心弦猛然一颤,擡手看了看表,妹妹现在或许已经睡下了,本来被川崎隐含的威胁激得有些恼怒,一想起妹妹的娇憨睡态,心中有着无限的宁静与温柔,便缓了语气,“这个顾虑很现实,好在我和川崎小姐是朋友,他们非但不敢伤害你,也不敢伤害你的朋友。”
川崎被反将一军,又无可回驳,只得淡淡笑:“当然。”
“另一方面,我也有能力保护好她,并且不打算轻易将她示人——我很自私,害怕众人看到她的好,来和我争夺。”他在钢琴旁再次向她举杯相敬。在暗淡的光线里,他的俊雅,反而金光灿灿似得夺目。
川崎沉默了许久,苦笑道:“孔先生,你对我太残忍。”
“不,如果我真的因为金钱屈服,你一定更失望——没有女人希望自己看上的男人毫无底线。”他慢慢踱步近前,露齿笑道:“我这样的自重,才配得上川崎小姐来香港见我的厚爱。”
话已至此,川崎深呼吸了一下,“最后我只有一个要求,想知道你们的故事——不要说她不存在,不要用对媒体的言辞搪塞我,从你的话里我能感受到你有一个她。”
他微笑,“或许你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
川崎点头,“蝴蝶……中国最著名的爱情,我看过戏剧和话剧。”
“那就是我和她的故事,差别在于梁山伯没有死。”他走到川崎面前,伸出手来:“川崎小姐,我还是离开这里,以免进你的房间太久,让人误会。”
川崎轻轻捏了下他的指尖就放开。
“我不会责难我的助理和经纪公司,他们一定是没有办法,不过我有必要换一间了。”他自嘲笑道。
川崎仍是坐在沙发上,微微颤抖着擡起头,珍珠耳坠打着晃,“孔先生,请你最后再考虑一下。”
他半偏过身子,当真是在思索的样子,最终仰头笑道:“你给我的酒是龙之泪,挖出蓝鳍金枪鱼眼睛,刺穿眼珠,挤出汁液,再泡制成酒。你们还要吃意大利的处女牛,在小母牛正要和公牛交配时杀掉它——七尺之身,只有饱腹之需,这些顶级的美味,我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