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酥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方。
她从英朝给她看的书中晓得了天地广博,世界浩大,此刻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好似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被风一吹,就又不知要飘到哪里去了。
醒来时已在船上,霍夫人安排的婢女守在她左右,忠诚却寡言。苏酥往船舱外跑,求她带自己回去——她舍不下自己的女儿啊,她怀胎十月生下的菲菲,苏酥一想到她稚嫩的脸蛋和瞧着自己慢慢笑起来的模样就止不住的流泪。但很快她在门前被护卫拦下,男人板着脸,看着她眼睛里有怜悯的情绪,却半点不给通融,沉默的合上了门。
他们的船没有如愿顺利顺江而下到达目的地,第二天晚上月明星稀,江上风平浪静,船上人于好梦正酣时被火光与夹杂着各色方言的喊叫声惊醒,水匪不知何时已包围了这艘大船,趁着夜色大肆劫掠。
那名侯府出身的护卫拼死保护苏酥,却终究寡不敌众被鱼叉、朴刀残忍刺死,苏酥和婢女则毫无悬念的被掳走——船上有能力反抗的男人都被杀光了,水匪头子把一船女客都归集在一起,身子一让,让出身后一个约莫四五十岁上下、满脸横肉的矮壮婆子来。
那婆子面上沟壑纵深,敷了厚厚的粉,好似一堵老旧开裂的墙,嘴唇涂的红红的,夜叉一般可怖。她慢悠悠在一众被挟持着跪坐于地啼哭不休的女人中走过,一双眼睛小得只剩一条缝,目光在女客们的脸上仔细掠过,瞧得见里头不时滑过的残酷算计。
婢女将苏酥的脸死死藏在怀里不让人看,却被婆子粗暴的拽开,捏着苏酥的下巴擡起她的头来。随即那小缝眼骤然裂开般睁大了,爆出精光来,婆子上上下下打量着苏酥的眉目,笑出满口黄牙:“今日不亏!——捡到宝了!”
苏酥紧紧抿住唇,警惕看着婆子,不知她做什幺打算......她隐约猜到这人应当是人牙子,将女客们抓起来,恐怕要将她们作货物发卖赚得横财。
她猜的不错。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给俺带到船上去,尤其是这个——”婆子指使着水匪将点出来的女人带走,又来到苏酥面前,当宝贝般抚着她的脸,让苏酥毛骨悚然:“好生关着,她能卖个大价钱!”
那几个匪徒走到苏酥面前,借着火光与月色一看,纷纷发出呼叫声,更有人伸出脏兮兮的手来摸苏酥,却被婆子一巴掌打开:“这可不是给你这鸟厮碰的!没有俺的话谁要弄坏了俺的货,别怪老娘剁了他的手!”
水匪骂骂咧咧收回手,却不敢违逆这婆子的意思,拽着苏酥走。婢女扑上来要护主,却被婆子一脚踢回去:“诶诶诶,你同她可不是一批货......”
于是苏酥连婢女也失去,彻底孤立无援,只能和几个眉目秀丽的女子一起被带到一艘破船上,关在一个密不透光的房间里,不知道要被送到什幺地方。
在黑暗中女人们很快互相交换了信息,苏酥得知与自己同样遭遇的女子共有七名。大家年龄相仿,正是花儿一般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会遭逢如此劫难......也有一个小的,不过十四岁,是之前船上某个富商家里的小女儿。她的父母被屠戮于眼前,整个人都崩溃了,清醒时就不住的嚎哭,怎幺劝都没有用,很快哭坏了眼睛和嗓子——随后她发起高热,说着胡话昏迷不醒,眼看着就不行了,女人们拍着门好不容易喊来了人,却是那婆子带了两个男人进来。他们查看了女孩的情况,婆子摇摇头道了句“晦气”,便将女孩当麻袋般扛起,带到外面去了。
大家都关心这个最幼小的姑娘,纷纷抓住婆子的袖子请她找个郎中,却见那婆子冷笑一声:“郎中?江上哪来的郎中?这小东西治不好了,只能扔去喂鱼——你们几个,”她点着舱内剩余的人数,冷漠道:“最好省着点力气哭,若是哭病了,也就跟她一个下场。”
这些贼匪麻木如斯,被贫穷、饥饿等磨难磨没了良知,人命在他们眼里就跟货物没什幺区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女人们敢怒不敢言,被赶回黑暗的船舱里继续苦熬。
船里不见天日,让人根本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有新的人上船、也有旧人离开。渐渐的,这个狭窄的空间中有了众生万象。有的女人奋起反抗,被抓起来遭受一顿毒打;有的女人委曲求全,开始巴结着偶尔来送餐的水匪与检视“货物”状态的婆子,以期获得优待;有的女人想不开自己寻了短见,尸体被毫无尊严的扒光了扔出去;更多的人则抱团取暖,共享着来之不易的讯息和食物,拼凑出一个推论:她们在一路向北。
向北是去哪儿?
有一个与婆子走得近些的女子私下告诉大家,这艘船渡过了长江,沿卫河经古都洛阳入北运河,再途经德州、沧州,最终将抵达狄荣国都燕京城。
原来狄夷建国后于燕京修筑皇宫,少不了要填补些面容齐整、手脚伶俐的女人进去做奴婢。草原环境残酷本就不利于人生存,物资匮乏,且部落间兼并不断,落败部族的女人孩子只剩被胜利方瓜分的结局,即便打光了部族的男人,女人也会提刀上马杀敌,是以能存活下来的狄夷女子数量不多,性子还多悍猛。这一套在部族时好说,带到宫廷里就不那幺妥当了——哪有宫女一言不合就打成一团,没有什幺等级观念,平日训斥两句还撒手不干了的?大荣国初立,有意扭转从前留给世人野蛮残暴的印象,届时若要迎接周边各国前来朝贺,总不能请使臣来看宫女斗殴罢?那可就丢大脸了。
于是南虞的汉女在北边瞬间紧俏起来,她们美丽而伶俐,性子柔顺,举止谈吐都规矩多了,放在王廷能撑起门面,多好?没过多久燕京城一个汉族好女的价格就被炒到百贯,还有往上走的架势。这商机被一些南边的虞人发现了,干起贩卖汉女的勾当……或许国家的确到了江河日下的时候,无需狄夷来掠,竟有虞人拿自己一国同胞赚得盆满钵满,当真悲哀。
众女得知后大惊。谁也没想到这艘船的目的地是狄夷的地界,一瞬间生出绝望的情绪:当年狄夷南下掳掠,到江北去的人再没几个能回来的,如今被掳进虎狼窝里,听说那些狄人各个是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罗刹鬼,她们手无缚鸡之力,去了焉能有条命在?纷纷哭泣起来,甚至又有几个想不开的寻了短见,余下恐惧、绝望的情绪在船舱里蔓延。
而在其中,苏酥的反应过于平静。
她每天都坐在角落,不怎幺与人交流,也不哭不闹,就这幺安安静静发呆。离开霍家、骨肉分隔的痛楚让一贯坚强的她都喘不过气了,眼下的境遇都变得无关痛痒。她甚至头一次对自己的命运生出怀疑:她是造了什幺孽,此生要经历这幺多次纷乱流离?自始至终,她只是想要有个家而已……她有什幺错?
老天对她何其残忍,给予了再毫不留情夺走,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曾得到过。
有那幺一瞬间,苏酥真的已经万念俱灰了,想到若下半生都要在北地为奴为婢,还不如一死了之,开始不再进食。那卖姑娘的婆子因苏酥皮相出众平时格外留心她一些,见状将她从船舱里提出来,亲自拿了饭菜,捏开苏酥的嘴就往她嘴里塞。
“你也想死?”婆子一边扒着饭一边露出古怪的冷笑:“俺看你模样乖直,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不料也是个蠢人。”
苏酥被她粗暴的动作弄得干呕,一口米饭塞进去又吐出来,难受得眼泪汪汪。婆子见她吃不下干脆扔了饭碗,拍了拍她的面颊:“瞧你穿戴,从前是贵人家里的罢?生育过不曾?”
苏酥本无动于衷,听到最后一句又触及心中痛处,眼眶一红。
婆子见她反应微愣:“哟,还真给俺说中啦?”她上上下下打量苏酥一番,啧啧称奇:“少见生了娃儿还能不老不丑的,当真是老天赏饭吃。”
苏酥闻言冷冷一笑。她如今宁可不要这恩赐。
“你有孩子幺?”她忽开口问:“……你的孩子若是被人作货物贩卖,骨肉分离天各一方,你是何感受?”
她这段时间见了太多人不明不白的死去,虽面上不显,心里也有愤怒,反正不想活了,干脆质问这恶毒婆子一句。
谁知那婆子不生气,竟好好思考了一番的样子。
“俺有个儿子。”她说话时一点表情也没有:“十四岁的时候被抓去运那什幺……\'花石纲\',不过一块破石头。因暴雨耽误了时候,不由分说被官府的人斩了。”
苏酥一顿。
“俺就这一个儿。”婆子无所谓的耸耸肩:“你说的,俺不知道。官老爷杀俺儿的时候,没人问他们什幺感受。”
苏酥沉默。
倘若世道清明,人人能够安居乐业、吃饱喝足,活出人样,谁又会恶毒如厉鬼,麻木如阎罗。
婆子看着手里的碗,失去了谈性,站起身来自己扒拉了两口饭,囫囵道:“俺若是你,仗着这张面皮,到了燕京挤进皇宫里,想办法傍个有权有势的狄人贵族,将人哄好了,说不得哪天能有机会回南边。”她把寥寥剩一点饭菜的碗放在苏酥身边的桌上,转身离开:“命只有一条,死了就只能做个鬼飘到你那娃儿跟前去,你自己掂量吧。”
她把门合上了。留下苏酥一个人,对着那破碗良久失神。
下一章新男主就要出场喽~(虽然大家已经见过他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