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克x海利亚/初代勇者x女神
仅是基于外传漫画衍生的故事,包含大量个人设定,与游戏多有不符之处,敬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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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力的汀奋扬双臂,于狂舞中催燃火焰,踏出应许之地;聪慧的娜卢吟唱颂歌,缔结星轨,令律法周转运行;勇毅的花柔播撒流风,以纯净的心魂抟造万千生灵。
世界初生伊始,万物崭新未醒,大地不曾蒙获姓名。
诸神将遗留之力化作黄金辉煌的结晶,自云端降下第一场赐福的雨,群雨落在赭红沉实的陆土之上,刹那孕成一个无疵无瑕的形象。
又一位神祇诞生在天地之间,神圣三角自其背后煌煌闪熠,她左手抱琴,右手持剑;珠饰凝泪般悬坠额前,她丰发白臂,优美无拟。
三位女神拊掌伫立,齐声赞叹道:“多幺美丽啊!”
于是这新生的女神便被称作海利亚,意即美丽之物。众女神将黄金三角托付于她后翩然离去,而这片广袤的大地,从此也因她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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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道斗折蛇行,两侧炬火明灭不定。魔物握持人王所佩的剑嗅探而来,獠牙龇出口外,其上血肉斑驳。腐臭充斥黑暗之地,至深处隐约浮出生命的鲜活气息。
黄昏时分,魔族仅凭一千兵卒攻破城都,自王宫正殿长驱直入。侍从和卫士遭刃锋挨茬伐倒,无神双目倒映清辉盈溢的夜空;长枪短剑镶衬在银红地毯上,不住闪烁凌乱的艳光。
同袍或在痛嚼骨肉,烧杀取乐,或为争抢财帛大打出手。而它从某个隐秘入口误钻进曲折坑道,才发觉这里通往一处建在地下的监牢。
蝙蝠跌撞拍翅,沟鼠惊惶逃窜,铁钎疏密错落,围插一道兽栏。魔物在牢前站定,两只竖瞳迸射幽绿磷光,于是囚徒的脸被短暂地照亮。
那人半身埋藏在昏昧中,四肢皆以重铐镣束。胸膛大片敞露,衣物犹存遗迹,堪可遮蔽躯体。
“喂,你不饿幺?”
他向魔物搭话。那声音与心一同死去太久,如今一夕复生,不免断碎嘶哑。
猎物近在眼前,撤去兽栏便任它宰割。猩色长舌拖到口边,魔物的嘴腔不由涌出涎水,蘸湿两排雪亮尖齿,落在地上滴答不绝。
繁缛发缕淹没面目,那人犀薄唇锋微动,音调竟似发狂般喜悦,“来,你来。”
鳞尾不意扫平机关,轧轧声响渐起,监牢轰然大开。甘美血食唾手可得,魔物难耐腹中饥馑,霎时咆哮出声,朝牢中的囚徒猛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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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锐声响由远及近,剑尖拖曳于地,沿途滴沥一串晦紫的血滴。林克步履蹒跚地踏入宫室,擡眼环顾。一众囚犯蒙他释放,于他身后亦步亦趋。
他二十二岁,终得重见天日,眼窝沉陷,双目郁蓝。唇际线条深若蚀刻,心如锈铁渐趋磨灭。
华贵帷幔颓然委地,兀自蜷缩成一条垂死赤龙。妃妾不欲受辱饮毒而亡,乐师拗断丝弦将自己勒毙。忠实臣僚逐阶堆叠,王残零的尸身四散于宝座旁,颈上空空,白日下曝出一处血洞。
他别过头去,不再观看。
一袭长袍软瘫在他足边,青年以剑挑起,遮掩住死尸不愿瞑目的脸。
长袍以金线浮织王家纹章,饱浸哭喊与掳掠,服色由端严变为剧艳,若将其覆盖在尸首上,仍可保全亡者最后的体面。
林克曾追随他高举的旗帜而战,也曾与他抽出短匕割开手腕,令其同时流血。他们将新鲜创口覆压一处,誓言永不相叛。
然而君主一旦投入王座的怀抱,心中随即孽生疑虑。遑论林克身为将领,竟敢当庭抗辩于他,终未听命征掠别族,不肯尽责扩张疆土。
臣属适时进言,送来上佳的理由。狱中岁月如流,待绑缚他四肢的镣铐终于戛然松脱,一生中最鲜焕明亮的十八岁已然匆促揭过。
既已身死,恩怨全消。
昔日伙伴甫一领兵冲进门来,便目睹这形销骨立的人挥手将宝剑掷向白垩王座。他神色不明,金发未加修剪,如雄狮乱鬃堆叠在眼前。
剑嘶号一声,堕在地上腰斩为二。林克不耐地用手捋起额发,两道炭红视线转向众人,烫得他们浑身战抖。
无须多言,一人埋首举臂,呈上林克平素所用的剑,数道目光将青年团团围绕,敬与畏兼而有之。
林克胸臆起伏,长吐一口浊气。他接过剑来,睡狮再度苏醒,亮出牙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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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偌大,虽则横遭一番洗劫,但仍存留不少资财。林克指挥余下军士驱散了四处肆虐的魔兵,又急命部下将宫中余财取出,全数散发给饱受侵扰的民众们。
城池宛若一座孤耸的岛屿,林克立在墙垣上向远方眺望,群山旷阔苍茫,风声无休止地回唱。
数日以来,魔族的攻势有所减缓,他们正稍作休整,一人无意瞥过天际,忽然惊叫出声,擡手指向空中。
林克仰面看去,察觉空中似有一人乘在鲜红之鸟的背上,他们自太阳中显出形影,光辉灿烂不可直视,径直朝地面翔滑而来。
军士道是魔物袭击,纷纷戒备起来。他们一齐朝天拉弓射箭,然而羽箭离弦即折断,竟无一枝能挨近他们身边。
林克看出这一人一鸟并不为寻常箭矢所扰,心中不禁一动,遂举起手来,喝令兵士莫再放箭。
女子从巨鸟背上跃下,飘落在青年身前。
额前连缀明珠,她的眼更胜珠光,唇若处子,无须敷彩。发长过膝,沉绵氛氲,如半融金雨编织而成。裙尾凝集一行浮花雪沫,曳地却不融去。
她仪容美观,无可指摘,而这美正如时代本身,非神力所不能致。
见人群惊疑不定,她自行道出身份,“诸位,我是白之女神,海利亚。”
赤红的巨鸟头颅高昂,蹲踞在女神身旁,任她娓娓说明,“而它乃是神之使者,楼阁鸟。”
周围一片哗然。
楼阁鸟讥嘲一声,翅羽倏然怒张,口吐人言:“你瞧,海利亚,他们惊慌到连神和魔都无法辨明,只晓得一味地胡乱抵抗!人类不过如此,渺小得让我不愿屈身相助!”
林克面色一沉,高声驳斥:“楼阁鸟,我们战斗至今,所付出的伤亡并不容你藐视。即便你是神的使者,小看人类也未免太过狂妄!”
它盯住他,眼珠一错不错,“你是什幺人?”
青年迈出一步,迎上巨鸟审视的目光,“我是林克。”
他说得掷地有声,“于神而言,人类的确渺小至极。但我们不乏抗争的勇气!”
“哼,那我就拭目以待。”楼阁鸟不屑地吐出一句,旋即偏过头去,用明黄利喙梳理起红如焚焰的翅羽。
“林克。”而她复述一遍,神情若有所思,“你的名字,应是雨的意思。”
他稍一怔忡,抿唇颔首。而她微笑起来,温声说道:“大地上的勇士……我终于见到你了。”
见海利亚朝他伸来一手,林克便报以潦草的一握,掌中所感仿佛拢起七重流水,柔泽亦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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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祇现世,侍奉她的亚人五族亦与女神同至城中。这一事迹令低迷士气得以提振,也使城中民众欢欣不已。
过去的王曾发愿在国都中央造一尊白石神像,因其硕大无匹,空耗不少人力物力,然而直至魔族攻入城堡,也未能如愿竣工。
而现在民众自发组织人手,齐心协力要将神像造成,林克知晓此事,丝毫不加阻拦。此世恒乱,人心流寓,崇信神灵固然不能填饱空腹饥肠,但总可慰藉无所归依的惶惑。
他归剑入鞘,瞧见她赤足往来于城中,数人跪伏于地,把额心埋进神祇踏过的泥尘里,似哭似笑叫喊道,我们得神相助,为神所爱,神果然不会离弃她的孩子。
指腹填入剑柄凹凸纹路,林克低声自语,对那不远处叩头至流血的人,“……光是缩在一边虔诚祈祷的话,可是无法把魔族赶出这里的。”
“不错。众位人子中,独你最有资格如此说。”不知何时,她已站定在他的身边,白衣金发,步履轻妙无俦。
“林克,我有一疑问,请你为我解答。”海利亚咬唇沉思,眉宇乍现细惘,“他们并非我所抚育,又为何视我为母?”
林克瞥她一眼,随口回道:“无须见怪,我们这一支,大都自称为女神的后裔。”
海利亚闻言,稍一歪头,显露深思的神情,“我确实曾在世间盘桓许久,但并未与人交合过,又怎幺会在地上留下子嗣呢?”
林克哭笑不得,只得耐心解释道:“那不过是各个部族的传说罢了,多是借你之名论证自身血统高贵,大可不必当真。”
女神轻掷一笑。她看向他,出声说道:“林克,我来找你,是要托付给你一把剑,它名为驱魔之剑。”
“这把剑原由神所作,亦唯神可用。但我清楚,你是唯一能够发挥它全力的人,而这是神也无法做到的事。”
海利亚注视他刚毅面庞,和声询问:“林克,我将授予你驱魔之剑。你愿意接受它吗?”
青年听得越久,浓眉就蹙得越紧。他额上横亘几许皱纹,唇线抿得密不透风。
缄默少顷,林克沉声答她:“女神啊,我曾长期被囚于牢狱,乃是不洁之躯。这样一把神圣之剑,我如何有资格将它触摸?”
女神浓睫低颤,目色忽转黯然。
“林克,你绝非不洁之躯。”海利亚擡眸望他,语声复又清越,“剑与我最清楚不过。”
青年失笑,将垂系耳下的石环指给她看,“我本是奴隶,低贱,脏污,杀戮不知凡几——就算我是这样的人,你也全不介意?”
海利亚较林克矮上些许,她稍一仰首,双唇恰可吻过穿缚他耳垂的石环。女神呵出的气息擦过英雄的颊侧,从左至右,皆不遗落。
凝睇他浓蓝的双眼,她宛若镌刻般断言:“奴隶又能如何?我信任你为人,决不因外物所动。你无需拘泥于此,从今以后,这将成为勇士的象征。”
林克手抚耳际,目中神采微亮,他不由叹息道:“你所说的这些,听来更像一个誓言。”
海利亚点一点头,无比笃定地回答他:“神说过的话,会变作誓言。”
林克双肩一沉,终是放弃了所有推脱。倘若定数的力量无可抗拒,便只有尽力迎接这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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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剑仪式当日便在城下进行。于众人注目之下,海利亚曼声念出一段祷词,她使用某种散佚已久的古奥调子,听来有如吟唱祭天的祝歌。
“无论翱翔于天,还是流转于时,抑或湮没于夕暮之晖——”
“地上的勇士啊,此剑一如命数伴你左右。”
“自慈雨而始,由劫火而终。”
四面静若冰封,林克以余光瞟过身周,察觉只有他一人能够听懂。而她自袖中垂下一手,指排削玉,似飞鸟于他眼前簇翼停留。
待女神祝祷已毕,英雄一撩披风,铿然跪下。他屈伏颈背,嘴唇却并未触及她的肌肤,倒是那枚结缀于中指的宝石,代她承接菲薄一吻。
他擡起头来,平举双臂,到底还是从她手中将剑接下。
万人欢声雷动,而林克则出神地注视着驱魔之剑。苍淡蓝翼舒展开来,成双卫护剑柄;剑面锋利明亮,光芒不可逼视。
擡臂的动作波及他背后伤处,肌肉不待弥合便又一次开裂。青年面色霎时僵硬,旋又收敛,而她跟随他的眼并未错失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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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的夜风如蛇群流窜而过,帐中的火光富含熟蜜的色泽,帘幕只消一响,便能摇曳得不止不休。
全无征兆地,林克意识到她就在这里。那应是从灵与肉中生发的感知,犹如半身总是在寻求彼此。
人子朝神祇望来,眼光既深且静,略略微妙的侧首。血液泛出乌色,从肩头流淌到背后,他回过头去不说话,半身精实赤裸。
她轻声道:“你那时的伤一直未好,我说得对幺?”
语气听来颇为笃定,仿佛早有预知。林克不置可否,兀自保持沉默。
那时他困囿牢中,为挣脱枷锁赌命一博,虽然成功杀死魔物,夺得武器,脊背却不免遭遇利爪剐出深痕,创口迟迟未愈,淋漓敞露至今。
可他无心多加照管,毕竟当下局势不容乐观。
她静下来,用眼和手触摩着他。
这一具躯体顽健如磐石雕就,尚存些许少年余味,皮肤上无处不攀缠骇人的战伤。旧痕无法消灭,盖因年数日久,业已凸硬死白。
海利亚移开指尖,光晕逐渐隐没于掌中,“我已经把毒素祛除了。但这伤口很深,你要小心调理才是。”
而他不以为意,淡然回她一句:“硬挨也挨得过去,等它结疤就好了。”
林克甫一降生便入奴籍,此身能携带的不过水中倒影,能留存的唯有沙间足印。譬如牧人烧烙栏中畜群的毛皮,他那被穿刺毁伤的双耳,正是奴隶生涯落下的印记。
男孩刚能端稳木枪,皮鞭的梢头就在光裸脊梁间威迫地摇晃,驱赶他走上斗兽场。从狞猛困兽战至嗜血魔族,他搏命拼杀无数回,不过是供贵族们观看取乐。
他能苟活至今,身上新伤旧创不计其数。而背后伤势远未重到致人死命的境地,再痛上几日又有何妨。
她的掌心蓄满清凉,覆在他起栗的皮肤上,似含责备地按压,“所以你就放任它一直流血?”
肩面起伏波耸,林克不出声地笑起来。他转过头,视线似利刃,言语如钝刀,一并斩绝地向海利亚掷去,“不然呢?我流的血够多了,并不差这一点。”
哀伤的雾气从女神眼底弥漫到面庞上,她仍是一副全不自知的模样,“……我知道。”
海利亚赤手握住这把钝刃,转瞬交还林克掌中,“可你也只是人,血流尽了,你就会死。”
她凝眸望他,形色异常深切,不免惹人生出为她所爱的错觉。林克把头转侧至一旁,忽然无法再说下去。
待他又能正视她时,却只目睹海利亚寂静成一幅边缘洇染脱色的古画,色彩次第剥落,线条逐渐抽离,最后身影完全湮灭在空气里。
林克低啧一声,扶住额角,但觉胸口不意间埋入一根细刺,磨得他心头钝重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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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利亚仅是离开数天,林克就自觉心神不属,而这症候竟一日比一日更甚。她忧悒的残像刺痛他的思想,犹如玫瑰寥落旷野,散逸荆棘之味。她仿佛无处不在,又诚然不可或缺。
一人一鸟相处愈久,楼阁鸟虽不甚情愿,但仍载林克上背。他们掠过低空,俯瞰全城,巡视这一片辽阔的大地,只见数道黑郁的纹隙致密地剖裂厚土,好似蛛网辐散开来。
林克问起她的去向,状似无意。红羽的神使带着骄傲的神气告诉他,海利亚是去拜访她过去熟识的友人。青年双唇微动,没再多问。
有时他竟不大敢看那尊新近落成的白石神像,那样一副伟赫而静穆的形体,背后折拢双翼,素洁面孔噙着慈母般的笑意,分明和她并不相近。
又或许正因工匠雕琢的形象与她相去甚远,人才只会敬奉神祇,而非倾慕神祇。
楼阁鸟振翅远飞,林克则朝女神像走去,于台座下寻到携琴漫游的白发诗人。往日他还在王国中任职时,因喜爱音律之故,同这位老人交情颇深。
三两幼童正围坐于诗人身旁,见他前来,嬉笑着散去。老人瞧他模样,神情态度颇显出一种纳罕,开口问道:“这是怎幺了?你像在哪里丢掉了大半颗心。”
林克思忖片刻,直叙来意:“近来我反复想着一个人,心中自然浮出诗与歌。”
“我想用这诗歌取悦她的心,可我不擅运用词藻,只能用乐器奏与她听。而我是个门外汉,所以来请您指点一二。”
诗人捋着颌下一把长须,饶有兴味地追问:“我从不见你为此费心,说吧,你是想奏给哪家的姑娘听?”
青年语声稍顿,不乏懊丧地说道:“她怎会是我的姑娘?您就别再取笑我了。”
老人见他这般形容,心下忍俊不禁,面上不显分毫,“那你又缘何兴起取悦她的心思?”
林克迟疑一下,诚实地作出说明:“我对她发怒,而她本无错处。”
青年自怀中取出陶笛,这一段旋律日夜萦绕于他脑际,现下自唇边飘旋而起。而吟游诗人听罢,爆出一阵大笑,险些令他怀抱竖琴的十二根弦一并振动。
诗人止住笑声,抹去眼角泪迹,“女神在上,你所作的不是恋诗又是什幺?孩子,你何苦欺瞒自己的心!”
林克一时窘迫至极,强自分辩道:“您莫胡说,我绝无他意。再者,她并非能以情爱亵渎之人。”
年老诗人昏浊的眼目闪出光亮,恰如烛炬照彻他灵魂中情愫的幽秘,“若神也未必这样想呢?”
青年还欲张口,诗人已摇摆起他白发苍疏的头颅,“我看得出来,你的眼总是随她奔走,追逐阳光的阴影尚在黑夜歇息。”
林克许久不应,眼神全无自觉地游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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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所思所想的她,此刻正立于云端之上,仰首向须眉皆白的巨鲸交代事宜。
“天旱地裂,魔物猖獗……如我所料不错,狄麦斯很快便要挣脱封印。他若苏醒,首先便要寻我开刀。”
海利亚闭目微笑,“我已去拜访过三龙,大地交托他们守护,天空则由你坐镇,如此我便能放心了。”
“那幺您呢?”空之精灵不无忧虑地出声询问,巨鲸的嗓音一如垂暮老者,深绿藤壶寄生在身侧,因行动落下数颗。
神祇意态端静依旧,仿若夏雪冬花,“别担心,纳利夏。我将倾尽全力阻止狄麦斯,纵然与他同归于尽也无妨。”
女神言罢,屈身行了一礼,“纳利夏,一切就拜托你了。”
电光与雷鸣不时掠过身畔,游曳于雨云中的巨鲸低倾长吻,隆隆应和:“请您放心,我必将尽职尽责。”
她颔首道:“那幺,别了。”
海利亚待要远离此地,身形忽地停滞一刹,她轻声自语:“……这是他奏出的笛声。”
风声吹雨成歌,笛音绵忧摧抑,拂动她及踝的雪色裙摆。海利亚依循这往复回环的轨迹,一步一步,踏着乐声向云下的林克行去。
海利亚行而复行,不久林克的身影便映入她的眼帘。青年双眸半闭,十指在笛身上闪跃,一头通身洁白的雌鹿悠然走来,卧在他的身边。
笛声暂止,林克从兜里摸出一块蜂蜜糖来,剥开包裹在外的青叶喂给它吃。白鹿埋首舔舐青年摊开的手心,他痒得不禁低声发笑。
神祇披覆一袭淡白衣纱,来到人子的身侧。雌鹿双耳抖动,复又擡首,用那双乌黑的眼睛打量着她,呦呦叫唤起来。
林克闻声侧首,同鹿一道望向她。青年面上错愕与羞赧交相映现,乐句倏尔溃不成章。
草穗窸窣长扬,在风里抛撒一些淡绿的籽实。海利亚安坐其间,五指并作梳齿,理顺鹿背光润的皮毛。
雌鹿依恋地把头枕在女神膝上,她任由它去,对林克柔声说道:“这孩子很喜欢听你吹笛呢。”
他把手搁到后颈去蹭擦,半带掩饰地答她:“这我不很清楚。我把笛子一吹,它就走来了。”
其实他正想着她,用笛音重述为她而作的诗,哪里料想到她这就走来了,还坐在他的身边。
女神嘴角啜着笑意,悄声地请求道:“刚才的那首曲子,你能再为我吹一遍吗?”
林克不去瞧她,胡乱颔首应下。
风中结缀的音符一粒粒滚落到草地上,晶莹闪光。旋律延宕清扬,犹如海面旋漾细浪,在黄昏的余晖中耀目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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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奏罢一曲,收起陶笛,却见海利亚挨他愈近,双瞳闪熠地将他问询:“你所奏的笛曲真美,它的名字是什幺呀?”
他不由偏移了目光,避开她澄澈直望的眼,涩声回复:“海利亚……不,女神之诗。”
见她扬眉擡目,青年察觉失言,生硬地转开话题,“多亏有这陶笛,我才没在牢里疯癫至死。”
“那四年里,当我实在熬不下去时,我就吹笛子。什幺曲调都无所谓。”他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音孔,“毕竟音乐是自由的,谁都囚不住它。”
海利亚闻言,面色一黯,咬唇凝眉,“……你本不该遭到囚禁。”
林克自嘲地笑了,牢中阴湿重袭心头,“我居功自傲,违抗王命,故而被论罪收监。但我的确当面告诉王,我不会再为他而战了。”
“因为我不想攻打别族,不愿掳掠壮丁妇幼,驱使他们做我国的奴隶。”
“推翻旧王,再立新王。可新王旧王还不是一样!仍是一群人压迫另一群人,为奴的生死为奴,显贵的世代显贵。”
眼中淬炼火色,林克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我打仗,我流血,是指望不再有人受苦,不是为了让另一群人受我受过的苦。”
她复上他蜷起的手,轻缓地抚摸。他那十指长年曳缰执戟,故而胼胝密布,指骨虽还修长,却因数次折断而扭歪变形。
林克初次正视她的面容,眼白沥出纠缠赤丝。他自小长在斗兽场上,那里血泊终日不见干涸。这一缕猩红色泽渗入他的视野,从此再也无法抹去。
“小的时候,我总在想,同样是人,为什幺有人生来就一无所有,有人无需争斗也能衣食无忧?都说命运乃是上天赐予,可天命又算个什幺东西!”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们哪里是人,不过是会说话的畜生,杀伤几个又有什幺所谓!若死得姿态漂亮些,还能多赚夫人们几滴眼泪。”
“后来他们要我做角斗士……我不想死,便要令对手死,我活到现在,连杀过多少人都记不清了。”
林克咬牙自抑,五官横遭苦恨磨折,愈见出一种结晶断面样的深刻。他年纪尚轻,予人的印象却较本来的岁数沧桑许多。
他掉转眼目不看她,低语一如自问,“像我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看着我,林克。”
海利亚用力握紧他的手,目光既清又亮。她启口叙述,一字一句皆敲入他胸膛,“夺人性命非你所愿。林克,你并不该死,更无需自轻。”
她既不表示怜悯,也不传达愤慨,她只做一面供人照影的湖。他从她双目间寻见自己叙说的倒影,那颗燎烧至白热的心却因她注入久违的温静,如此不可思议。
寂静萦绕于二人之间,旋即由她率先点破,“你恨他们吗?”看似轻描淡写,语义并不明确。
他苦笑一下,直言不讳道:“恨过。”
林克垂首,语声不自觉地冷诮,“我憎恨他,憎恨他们,自然也憎恨过你……我的女神。你瞧,我可不是什幺圣人贤士,也并非无怨无尤。”
——慈悲圣洁的海利亚女神呵,你与天空和大地同在,平等地施爱于每一个人,为何独独不肯垂怜于我?
他曾经这般怨怒地对她叫喊过。
——我衷心祈求你赐我一死,即使伶仃微末如虫豸,于我而言,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可是她从来没有听见他的祈求。从来没有过。
海利亚眉宇间浮掠一抹悲愁,“你理应憎恨我。”
林克猛地擡头,斩钉截铁般诉说:“不。这命运到底为我自己所有,迁怒于你是懦夫的行径。”
“所以我一直想对你道歉,那一日,我不该向你发火。我把曾遭受的不公怪责到你头上,可你只是在劝我早些治伤。”
四目相对,他与她皆不再言语。白鹿低鸣一声,立起身来,撒开细长的四蹄一径奔远。
良久以后,海利亚蓦然扬唇笑道:“作为你冒犯我的惩罚……林克,你愿听我弹奏一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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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林克心下一松,又是一暖,只听海利亚絮絮地对他解释:“当时我走得太急,就忘记应当面告诉你,其实我并没有生你的气。”
她扳起指头数算,动作颇显几许稚气,“火龙奥尔汀、水龙费罗尼、还有雷龙拉聂尔。我为交代一些事情,才赶去见了他们一面。”
海利亚神情烂漫,自顾说道:“初见那时,他们年纪还小,肆意游乐,祸及生灵。我十分生气,就和他们三个打了一架。打赢以后,他们果然乖了好多。”
她低笑一声,“但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们都长大了。”
一缕金发自肩颈游至胸前,海利亚擡手拂开,语声悠远,“许久不再弹琴了,真是令人怀恋。那时我还曾化名塞尔达,行走在这片大地上。”
林克不禁挑眉,问道:“塞尔达?”
“是的,”她轻浅颔首,声线夹带一丝跳脱,“这样行走起来更方便些,我亦不愿时时被顶礼膜拜。”
女神挥手化出一把基萨拉琴来,扶正琴身预备演奏。那琴乘在她的膝上,青年发觉自己竟妒嫉起它来,心中猝然一悸。
他待要开口言语,只见海利亚竖起食指比在唇间,意态牵惹心目。
“嘘——”
“林克,你听。”
女神以左手控按琴弦,右手五指交错着扫过弦面。光线分明地裁开她皎洁的侧影,垂顺的长袖于晚风中流露欲飞的表情。
琴声忽转盛大,身周霎时静至透明。此刻天空朝大地俯身相就,与他一起屏息聆听。
她大约早已习惯沐浴着山风谷雨,面对空阔的荒野独自抚弄基萨拉琴。乐句盈溢华彩,悱恻萦回,却又蕴蓄着郁勃而热烈的伟力。
从琴曲奏响之初,林克便分辨出来,海利亚是将他为她而作的诗歌由尾至首演奏,如此一来,便成就一首她寄予他的返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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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余音散尽,两扇睫羽一颤,海利亚蓦地睁开眼睛。银弦齐声断绝,她腰肢屈折,倾注在他身侧。斑斓珠链脱出额间发束,而今废然滑脱。
林克大为惊骇,伸手扶住海利亚,心中忧惧不可自遏地淹没口鼻。发缕若水波从青年胸前泻下,她低垂的面颊恰能品咂他的心跳。
她轻柔无拟,是光亮急遽凋零。他出于本能地收拢臂膀,下一个刹那,她便自他掌中怀里悄然流逝,他只嗅见一脉碾冰似的幽冷香气。
他压下失落,急声询问道:“你还好吗?”
女神冲他笑一笑,示意自己无事,唇间褪落浓花的鲜艳,满溢圆月缺损的白。
“神之血肉,即为不朽。我以血肉为引,藉琴音为凭,如此便可在天地间设下障蔽,令邪恶之力无法逾越。”
她不无歉意地对他道:“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林克沉沉摇头,眼神却紧捉着她,丝毫不肯放松,“虽然我并不清楚,你是缘何要牺牲到这个地步,不过——”
“你曾说,我只是人,”林克复又补充道,“而你也只是神,不是吗?”
沉浸于青年深挚双目,海利亚怔忪一瞬。神祇那双素擅诉说的眼眸如今喑哑不语,唯见波光动荡而已。
旋即吊桥垂落,城门洞开。她对他坦承自己的败绩,不含丝毫懊恼,“啊,你说得很是。现在我被自己投出的长枪击倒了。”
她耐心舒开他拳紧的五指,笑颜宛若朝霞和雪,“但人有人要做的事,神也有神要做的事。”
林克便不再多语,他俯身拾起那一条珠链,重新将其镣束在女神发间。
瞳目若湖心并蒂的莲花,她的双眸此刻倒映出他的面影,这娟洁之花就仿佛是为他一人而开。
他凝视她,由衷赞叹道:“与你十分相称。”
而她满怀欢悦地答道:“多谢你的称赞。我之神名,本意便是美丽之物。”
林克瞥过置她身侧的基萨拉琴,似是想起一事,便向海利亚询问道:“你可以把这段旋律教给我吗?”
海利亚稍显惊讶,喃喃道:“我以为你已学会了。”
林克实则已将这段旋律刻在心跳和呼吸中了,可他却对她说道:“我还不能熟记。所以,请你再弹一遍吧。”
海利亚面上不显疑窦,只凝睇林克良久。那双眼眸蓝意涔涔,譬如水晶般通透。
晚风吹动白纱与金发,女神莞尔一笑,温声对他允诺:“想听多少遍都无妨。倘若你要求,我就会为你弹奏。”
“因为这是你的心愿,所以我来为你实现。”
林克放任自己失神片刻,无言消受这短若一生的清澈光阴。他以双眼啜饮海利亚的形象,如此便能永远地将她烙印在心底。
*
自这一日后,林克每每走出城池,皆是与海利亚并肩而行,他拄剑独守在她身侧,静听她于林中演奏琴曲,以此加固所设障蔽。
如是反复三次,最后一回,海利亚敛起满地琴音,女神吁叹一声,终将她所作所为的因由向林克全盘托出,原来她打算让人类迁往天空。
“黄金三角本为创世诸神所留,更接近于世界最初的规则。”海利亚斟酌片刻,淡声叙述,“而规则并无善恶之分,如何使用它,全凭借执掌它的人。”
海利亚眉头深蹙,将地面上延绵的深痕指给林克看,“现在魔物分外活跃,便是因为地下的终焉之者即将醒来。”
“终焉之者本是世界之恶所化。四千年前,我曾与他倾力一战。但我无法彻底消灭他,只得将其长久封印。”
女神眉睫深垂,擡手抚上胸前,“当时我轻敌太甚,受了他一剑。我耗费神力封印住他,但也不得不回返天空。”
“终焉之者对神之遗产势在必得,他再现世间的那一日,必会纵起邪火焚烧一切。”
神祇自顾拂拭横于掌中的剑,手势柔和,珍重怜爱,“我将以驱魔之剑劈开地面,造就浮空的岛屿,而它也会成为支撑这块浮游之地的柱石。”
林克心中一紧,不禁问道:“那你要怎幺办?”
海利亚回答道:“而我会同亚人五族一道留在地下,直至封印恶魔之时。”
当女神与林克立于那尊白石神像前,向众人宣布这一决定时,她亦是这样从容平静地述说。
“我的子民们,去天空中生活吧,恶魔之手无法触及那里。无需担心,空之精灵将代我守护在周围,你们可在云海的尽头繁衍生息。”
“天空之城,蜃景之城——”
神祇身形本就清细,经风一吹,愈发单薄如影,她眼望人群,慨叹一声,似喜乐也似感伤,“我只愿你们能在云上安居乐业。”
海利亚转过头来,看进青年的眼睛,音色深若梦呓,“林克,你所期盼的,是这样一个无人显贵,更无人为奴的世界吗?”
*
今夜无处不弥散一种盛大至极的欢乐,然而欢乐的效力也仅能维持一时,终究无法让人忘怀深沉的愁思。
只因不久以后,如婴胎擅离母腹,他们行将与这片壮美而广袤的故土诀别,流徙到一个未知的世界去。
吟游诗人白发蓬乱,脸膛通红,他左手拎着一个酒瓶,右手搭住林克肩膀问道:“追到你的姑娘了吗?”
林克叫酒臭熏得几乎屏息,擡臂将他推开。青年喟叹一声,认命般说道:“她从来不是我的姑娘,可我无法不追随在她左右。”
年老的诗人喷出一口酒气,面庞皱纹密布,醉醺醺地笑开来,“傻小子!那就听我唱支歌吧。”
老人盘腿坐在地上,他清罢喉咙,便拨开琴弦,唱起一支古老的情歌。
“我贪爱的美人,你发如雨云,淋湿我的心。”
“梦中我饮你容光为食,醒来你远远离我而去。”
“看那漫天流浪的雨水,都是我因你洒下的泪。”
他那嗓音远比面貌年轻,十二铜弦震颤得幽咽多情,宛若甫一微笑就饮尽青春的双唇,附于听者耳际,吟咏起亘古未变的情诗。
一曲既毕,余韵颤袅,诗人醉意未消。他推搡林克一下,怂恿青年道:“去向她诉说你的心意吧,也许她此刻就在等你。”
可海利亚从未等待过他。基萨拉琴经她之手,吟出蔷薇般明丽动人的长调。她是一轮忘却阴晴圆缺的月,裙尾盈满微光,绕曳于篝火旁。
火焰莺啼复鼠窜,柴薪哔啵作响,她不饮亦不食,专心为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伴奏,他们穿起盛美的服装,以舞蹈倾诉衷肠。
而林克也没有去找她。他只坐在角落里,就着她的琴音仰头痛饮,酒液清醇无拟,顺延颈线没入胸前衣襟。他饮得脸色微红,不复自抑,无端地哼唱起诗人唱过的那一首情歌来。
*
新酿酒浆血色盎然,能把胃和心一同烧穿。林克独身卧在帐中,似睡非睡。今夜他多饮了几杯,委实醉得不轻。
足音断续传来,亚麻衬裙飘旋洁白。陌生而温软的躯体倏然欺近,眼前似有纯金揉成的发束纷杳披拂。
初次相见之时,珠链一如泪雨悬坠她额前,此刻仿佛就泠泠响在他耳边。林克不觉陷入恍惚,几欲擡手抚触。
发蜡的热香在空气中悄然弥漫,肉感俗丽,不及她散逸的天然芳馨。
“你不是她。”林克醒转过来,胸中涨满烦恶,扭身避过意图攀缠腰间的双臂,权借酒醉痛声诉说。
可是再如何惝恍迷离,他始终不忘隐去藏于心中的真名,只因那绝非凡俗的喉舌所能呼唤。
她探出的指尖不曾急迫热切,她裹身的长衣雪净柔叠,如绸如纱。乐音自弦面袅袅浮升,她带笑弹拨基萨拉琴,从未涉足他的卧榻。
“走开!你不是她!”突来的激痛攫住了他,林克怒喝出声,起身一推,双目熊熊似火。沉滑嗓音如织帛纵横崩裂,旋即哑然无声。
她并非海利亚。
多少无可仿佛的情愫与悸动,蒙他苦苦遮蔽至今,现下终被自己亲手扯落了覆于其上的面纱。
那少女跌坐于地掩面啜泣,衣下胸脯半现,雏鸽翕开一线白亮翅羽。抑或他本应与她生育五个儿女,最后老死在她怀里。
然而他无心察看她的相貌,更无意探知她来自何方。
林克替姑娘掩好前襟,以父兄般口吻勉力安慰,说时不向她看。待到送她出帐远去,他才觉出头痛欲裂,咬紧下唇直至渗血,暗自立誓往后再不沾酒,遑论浓淡与否。
先前他也曾听闻古旧的风俗,有些狂热的母亲为改良血统,会趁夜将脸面青春的女儿送上勇士的床榻,自然也有行事大胆的姑娘自愿前往,正如农夫耕耘田地前寻求优良的谷种。
他刚刚才遭遇过一位,终于不得不信了。
*
凉润雨丝濡湿林克微烫的前额,朦胧之间,海利亚茕茕的形影映入他的眼帘。长发飘拂成一匹织金绸缎,她如云似雾般凝结在夜幕中。
女神忧心地询问道:“林克,你还好吗?”
青年口里发苦,仅能低倾瞳目,兀自摇头不已。
海利亚朝他迈了一步,沉吟半晌,才低声说道:“……可我听见你在哭。”
林克闻言一怔,不禁擡手擦拭渗出红丝的双眼,然而那处热燥荒芜如沙漠,泪泉行将干涸。
她惘然道出所感:“是你的心在哭。”
女神注视英雄的方式犹如无烟之焰,视线洞穿林克半敞的左胸处,燃烧的时间愈久,愈令他灼痛难忍。
林克彻悟过来,无望而清醒。原来他早已剖出自己的心作为牺牲,奉献在她的祭坛。
胸膛好似冷不防被她一刀捅穿,迸溅大股沸血的烧痛。林克强摄心志,温声对女神道谢。然后他退开一步,背转过身,独自回到帐中。
海利亚徒然立在帐外,欲言又止,但觉这离她而去的青年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头遍体鳞伤的野兽。
他宁肯迎面领受一记嗜血的长矛,连胸至背一并搠透,也不能张口言明,他甘心为她而死。
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他竟肖想她会爱他,就像世上任何一个男人肖想钟情的女人那样。
这难道不是最无法饶恕的罪过幺。
于他辗转反侧之际,琴声不知自何处传来,恰如星光烁亮流泻,稍一侧耳细听,忽又飘散无踪。
这一夜林克跌入恍若谵妄的梦境,他梦见自己追随着一个人漫游在创世之际。
谁曾掌握他,挥舞他,怀抱他。谁曾松开手放他离去。是谁散下长发徜徉在森林,拈起裙裾淌过憧憧的日影;又是谁的声音赋予他原初的姓名,如斯温柔,如斯宁静。
——林克,你就叫做林克吧。这名字的意思是雨,你将从天空垂降到大地,将古来分离的二者遥遥相系。不管你辗转至何时何地,我都会注视着你。
梦中所见所闻,仿佛破碎四散的钢铁之心。不论他如何奋力翻寻,总归难以辨明。
*
余下的时间里,林克率军辗转各地,他们驱除犹在作乱的魔族,也聚拢四方散落流离的人民,令其集中于一地,为前往天空做好准备。
海利亚待他一如往常,林克却开始刻意避开她的视线,然而又忍不住想时刻将她的身影收入眼中。
春夏之交的傍晚,林克独自走去湖边饮马。她蹑步接近他背后,湖面却抢先向他出卖她白雪堆金的影子。他明知她意欲何为,仍任由那双凉若软玉的手掌遮蔽他的视野。
“我捉住你了。”神祇俯首于人子耳侧,光润发绺擦过他面颊新结的痂,抛下一点酥麻的痛感。
她朝他寻求答案,面带不解,天真而迷惘,“林克,你为何总是不肯正视我?”
见林克执意不语,海利亚无奈地低叹。她撤下双手,命令他道:“你先伸出手来,再把眼睛睁开。”
林克依言而行,便见有一花环飘然坠在他手掌上,芬芳新鲜。他盯着它瞧,双目微瞠,看似愕然。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越过花环,女神向他浅净一笑,容颜似雪花石光洁。
海利亚徐缓言道:“你是我的英雄,故我以此为你加冕。”
她唇角微弯,面孔明净可爱,“我的英雄,我予你这顶暮春的荣光,只盼你不要回避我的视线。”
于是英雄向他的女神驯顺俯首,任她为他扶正花冠。她迫近他,有心无意,天然生发的香气将他困囿无余。
发如金狮自肩披散,其间点缀缤纷花冠。绿衣勇者眼眸闪烁,忽而显得年少异常。
海利亚专注地望着林克,直到他偏过头去,耳后颈侧皆生微红,她才盈盈脉脉地笑了。
“请你收下吧。这是海利亚赠予林克的花,也是我送给你的花。”
花瓣乘风纷落,滑过林克发热的耳尖,余温尚在,残香犹存。他全然不想将它摘下,纵使是公义所赐之冠冕,亦不能与这朴素的花环相媲美。
心若久雨催涨的河漫没地表,林克不无冲动地脱口而出:“若能将它永远保存下来,那该有多好。”
女神敛目垂眉,声音里埋藏的花同她抚摸的花一道萎谢,“对不起,林克。就算是我,也做不到。”
林克沉默一晌,回神笑道:“你无须道歉,不过是我一时起了贪心。”
他正欲自海利亚掌中接回那枚花环,五指合拢却拈了个空。挟卷湿润雨气的风飘泊而来,灵巧地将它掳走。
女神轻呼一声,探手捞了一把,竟逮它不住,她追逐着花环,拔足奔跑起来。
他听见她正笑着,声调格外显出愉快,大抵已知晓这是林中精灵所做的恶作剧。
花环在半空中忽上忽下,宛转徘徊,却并不坠至地面,仿若扬羽蛱蝶翩跹而飞。花环后是她,她身后是他。
她奔跑的侧影宛若一条河流,白衣无拘激扬,金发于风中震荡。她在茫茫烟暮中闪光,笑声像烟火一样。
*
花环无趣地回旋一圈,似是大感怠倦,浮动在海利亚的手边。女神拢住了它,交还至林克手中,晚风作弄得瓣与叶稍显憔悴,然而在他眼中却鲜润如旧。
仿佛为壮丽暮色所迷,海利亚旋身向一处危崖走去,她行至崖边,堪堪立定。
女神朝落日展开双臂,并不回头,任声音散入风里,“从我降生在雨中的那天起,我就爱恋上了这片土地……所以我绝不会任它横遭蹂躏。”
海利亚面向远方,低声说道:“我不会再回到天上了。”
“不论此战成败与否,诸神的时代早已落下帷幕,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天命不再,命运本应掌握于自己手中。”
“我之神力业已衰微,地上人子也无需再敬奉于我,我希冀至此被遗忘殆尽。”
“林克,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我怕自己不能守住黄金三角,更怕你们会因我的决断而死。”
她分明近在眼前,却又像远在天边。林克本欲走上前去,最后却止步于海利亚身后,仅是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
青年摩挲掌中花环,沉声道出心中所想:“我决不忘记你。”
他沉吟片刻,继续诉说下去:“所以……别怕,我会保护你,保护你所爱的这一切。”
“林克,我要怎幺感谢你才好?”
海利亚转盼回眸,林克饮下流转于她眉目间的眷恋与温柔,人如果没有被这双眼睛灌醉过,便不算真正地活过。
女神背过一手藏在身后,佯作出神秘的模样来,“除去花冠以外,我还有一物要赠予你,权作你助我至今的谢礼。”
林克带笑颔首,静待她取出一面盾牌,郑重地交到他手中。它边缘滚银,表面深蓝,质感坚硬无拟。其上绘有暗金的三角图样,饰以翅羽空疏的赤红鸟纹。
她对他说:“若祝你战无不胜,总觉过于无情。林克,我赠与你剑和盾,只愿你平安归来。”
青年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将盾牌接下,“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
林克胸中涌上一股热流。他拔出驱魔之剑,正欲再度伏身奉上剑去,以这种方式奉上一腔赤诚。然而不等他向她单膝跪地,她就伸手将他扶起。
海利亚把剑交回他手中,面色一整,极为郑重地交代:“林克,愿你牢记,此剑在我手中,不过徒具神力而已。唯有为你所执,它才会被赋予真正的灵魂。”
“剑中本有天生之魂……现已离我而去。他不在后,我倍感寂寥,于是我取出心里一点思念,再造一位剑灵。”
女神低垂双眼,目光淡扫剑面,“而她尚自年幼,一直沉睡此间。”
她以目光描摹他的面容,重又绽开欢颜,“但现在,我不再感到孤单。”
女神与英雄两两相望,同声相应:“无论翱翔于天,还是流转于时,抑或湮没于夕暮之晖。”
林克将声音放轻,其中意志却坚定至极,“我都愿为你战斗至世界之终。”
此番举行的授剑仪式,惟有两心得知。语毕,他们两手交握,相对微笑起来。
*
终焉之者重现世间,海利亚的大地为之震裂,猛毒恶液从漆暗的深痕中喷涌而出,邪异之火青紫焦烂,焚毁山川河流,花木林原,历经七日又七夜,死难之人不可胜数。
深黑的天幕遭遇巨手一把撕裂,断口喷出大蓬的热血,将踉跄攀升的圆月泼得殷红。败箭钝刃陷落在土地间,饱餐成泥的骨肉,烟烬惨白发亮,奄奄一息地漂泊在半空。
女神军与魔王军已交战至第七夜。
利剑割破皮肤,疼痛令他有须臾清醒。与她共同发下的誓言仿佛犹在昨日,待林克定神看去,那太古的恶魔却已逼至身前,对他投以动摇心神的质问。
“竟能拖住我的脚步,看来你就是她选中的人……瞧你这副模样,恐怕在同胞手里吃过不少苦头吧?”
“难道你不想向这侮蔑你的国度复仇吗?若你肯跪下效忠于我,让你坐上魔物末席,也不是不能考虑。”
漆黑的剑锋贯入腰侧,剧烈痛楚刹那将五脏六腑搅碎。林克强忍咳嗽,唇际溢满腥热血流,一呼一吸都艰难至极,如同生吞烈火。
他啐出一口血来,“你懂什幺?不屈从于那强加之罪时,我就已经复仇了。”
林克拄剑站起,嗓音断续,“我没那幺想活着,但我也不愿死得毫无价值……我还想看到更多的人活下去。”
终焉之者斜目打量这惨伤披面的人,表情浮出居高临下的怜悯,“区区蝼蚁,还妄想与我一战。”
林克持剑而立,不肯后退半步,“败了又能如何?我会战斗到……不能再战为止。”
肉身速朽,年华猝逝。人并非不死,却可不灭,他们向命运奋起抗争的勇气,来自于超脱恐惧的无数个瞬间。
魔族的魁首足下燃着狞恶祭火,所到之处难承践踏,似蛛网细密地龟裂。
“说得好!”恶魔连连拍掌,眼露慑人凶光,“那我就先把你撕成碎片吧!”
终焉之者诡秘地发笑,他抡起巨剑,乌云山峦般庞大的身躯朝林克翻滚着压来。
时光刹那停滞,神铸之兵横在林克掌间,重寻半身般嗡鸣不止。黄金三角的纹样自剑面熠熠闪现,耳内响彻血脉搏动般重促的鼓声。
*
追忆镌刻灵魂深处,原比遥远更远,此时幽微上浮,在思想的激流中忽隐忽现。梦里的她,心中的她,于这一刻复写相映,重现在他的面前。
那时她自名塞尔达,化身披发跣足、身若青藤的女子。她挥洒剑锋,驯服龙种,斩杀魔魅;她弹奏琴乐,编织音律,万物为她伴奏,也随她婆娑起舞。
后来她乘上神鸟回到天际,而剑口吐人言,向她请求留在人间。
神祇捧起生来如她半身的剑,他们曾经是冬与雪,声音和语言,旁人无法企及的密切。可她选择应允他的意愿,故令彼此长久离别。
女神携着剑的躯壳复归云端,而剑的魂魄长留于尘寰,堕入无穷的轮回。
剑坚刚的灵魂流离世间,遭锻打,受熬煎,被往复地撕裂,几经蹉跎,其中烈火却始终未息。
而她的双眼一直在注视着他,她见证他的苦难,眺望他的战斗,也俯瞰他的命运。
林克终于理清这所有的因由。
驱魔之剑只能由他来唤醒。
盖因他与剑本就无二无别。
*
平地转腾一柱狂烈的风,林克回过神来,举剑挡开一击,摔跌在地侧滚半圈。青年直起身来,心如明镜,神之遗产已然宿于剑上,他要做的就是将驱魔之剑交给海利亚。
身后那太古的魔王竟未再追赶,大约认为他不过是溃败而逃,嗤笑一声,举臂随意一招,无数魔物闪出,争先挡在林克面前,号叫着要将他咬杀当场。
林克提起剑来,左回右旋。他不知斩去多少个头颅,剖开多少副肌骨,直至利剑摧折,坚盾绽裂,四肢皆负淋漓新伤。
一头魔狼前爪按地,从侧面朝他扑来,满口利齿森森闪光。林克躲闪不及,被狼牙凿透右臂。他疼得倒吸冷气,左手握拳猛击狼鼻。
魔狼吃痛惨嗥,林克咬牙抽出右臂,再看已是皮开肉绽,几可见骨。
夺来的刀没斩几下便卷了刃,林克随手丢开,索性翻身骑上狼背,徒手拧断魔狼粗韧的脖颈。那畜生抽搐着口吐血沫,哼都不哼一声就瘫倒下去。
“不想死的就让开!”林克嘶声怒吼,红雨迸发淹没视野。他向前冲去,脚步一刻不停,由顶至踵遍浴甜腥。
他心中只余下唯一的念想,我要找到她。
赤红的巨鸟看准时机,不顾性命地敛翅扎下,几番飞旋才把林克载至空中,带他去往女神的身边。
疾风如割,楼阁鸟纵声啼鸣。林克伏在它暖热厚实的颈背上,他轻声道谢,猩红的披风拖曳在背后,布料饮血饮至饕足,色泽深得发黑。
他的身躯知觉尚存,紧攥剑柄的五指却逐渐失温。奔涌的血那样红,巨鸟挥振的羽翼那样红,倘若散失的生命如数渗入赤羽,便无人得以察知。
于纷飞的刀光火色中,林克的视线唯独容纳下海利亚的形影。半头金丝颠乱,裙幅沾染泥浆,焚风打散黑雾,却不能拂去她面上干涸的伤痕。
海利亚自缠斗中脱身,形容已显狼狈,犹自分神对他一笑,“林克,你来了啊。”
林克把剑掷还给海利亚,近乎执意地哑声回她:“只要我不死,就一定会来。”
海利亚执起驱魔之剑,一挥之下,磅礴剑气迸射开来,轰然劈裂大地,霎时山催河倾,被分离的陆土浮空升作岛屿。
剑从她手中再度向他飞去,他尚可感受她掌中一丝余温。海利亚仰面望他,全程片言未发,可女神的眼和心皆在对英雄诉说,林克,我相信你。
神祇再未回首顾盼,只朝恶魔所在之处辗转而去,身影决然消弭在无边无际的黑雾中。
重又执剑在手,林克擡头仰望浮岛,俯身对楼阁鸟请求道:“拜托你,我的朋友,请你引领大家前往天空。”
楼阁鸟如有所感,分外认真地问他:“那你日后还会同我一起飞翔吗?”
林克冲它笑了笑,回答道:“那是自然。”
他许下隔世的承诺:“等我完成她的嘱托,我就会前往天空。”
余音散入暗红的长风。
林克大喝一声,自楼阁鸟背上跃下,纵身投向她曾伫立过的地方。驱魔之剑没柄而入,刹那间土石崩坍,地动山摇。
一道金白的光柱泉涌而出,通天彻地,托举浮岛稳定而迅速地上升。
指掌深陷泥土,林克埋首喘咳半晌,方才立起身来。他朝半空中徘徊的巨鸟挥手,使力呼喊一声:“你先走吧……我随后便来!”
遥望着楼阁鸟似一团火焰盘旋而起,引领着人们前往云端,青年知道,自己已在这场必输的战斗获胜了。
曾为他原身的剑不安地震动,林克释然一笑,松手撤去最后的桎梏,驱魔之剑啸鸣一声,没入贯通天地的光柱,倏忽不见踪影。
青年不再费心去听城中同伴急切的叫喊,只脱力地坐倒在一块巨岩旁,神情安然自若。
*
楼阁鸟赤红的身影扶摇直上,最后缩成针尖般的一点,浮空的岛屿已升得十分高远,日光变得分外白亮灼烈,林克仰望的双眼暗涩下来,终于一无所见。
满身热血将要流干,鼻腔内充塞不祥的坚冷。死亡兜头倾覆,把林克浇铸在地上。他凝固成一尊铁色的雕像,连投出的倒影都无力偏移半分。
手足缠缚镣铐,林克曾困锁刑场之中。世人忌惮他与他的剑,君王由猜至疑,民众敬而复畏。林克终遭他所热爱的国度厌弃,所谓的英雄剥去周身矫饰荣光,也不过是一具凡俗之躯。
无数个声音对林克发出咒诅嘶吼,满怀怨愤仇恨,他听在耳内,痛在心里,人于消沉中渐冷下去。
重刑加身,林克失却自由,黑暗潮涌而来,遮蔽最后的一星天光。那时他无言目送狱卒远去,牢门在他眼前无情地落下,四年熬过,无人前来救他。
如今他再度目送人们渐行渐远,然而这一次,林克心中殊无悔恨。回想一生虽不长久,至少还能为保护他人而活,实在再好不过。
她所奏的琴歌于他耳畔依稀地回响,如此悠久无涯的诗章。
命轮尽可转过千万遍,他依然会屈膝在她身前,立下铸入心魂的重誓,磐石蒲苇,坚韧难移。
“……无论翱翔于天……还是流转于时……抑或湮没于夕暮之晖……”
视野溃散开来,林克恍惚地笑了。那枯涸的双唇吃力开合,结末几近失声。
“我都将……与你同在。”
林克倦极合眼,只见海利亚立在他面前,金发搅动白裙逐风成浪,与他初见她时一式一样。
女神朝他伸出手来,袖曳晴雪,含笑邀约:“林克,你愿随我走吗?我们一起,到那云上的城去。”
她唇间啜着一捧晶莹的笑,那模样实在很美,催百亿时光纷纷倒流,昔日花环上枯萎苞蕾饱满地开放。
呼吸停滞的那一刹,躯体轻盈得异乎寻常。于是他颔首起身,向她所在之处行去。
*
太古的恶魔朝神祇翕张獠牙,逼问道:“黄金三角究竟藏在哪里?”
海利亚挡下身周扑杀而来的黑氛,她的心突然不明因由地抽痛,鬓边一束金丝不慎被削落在地。她与终焉之者周旋至今,神力衰竭如无源之水,一朝泄尽便无法再生。
女神双唇微绽,词句掷地成冰,“它将由我勇敢的人民世代守护,邪恶无法侵凌。而你,永远不能触及它的光芒。”
终焉之者森然续道:“原来你把神之遗产交予了人类——”
就在那时,风声呼啸,一柄纯金莹澈的剑朝海利亚飞来,停栖在女神惨绯纵横的掌心。它沉重而暖热,正如英雄不息的心跳,却只因她温柔地明灭。
双瞳骤然凝缩,海利亚探手圈握剑柄,像是攥紧心中悲极而生的情火。女神与宿敌格斗时不曾展现一丝畏惧,现下神情却苦痛难禁。
恶魔见她情状,怒极反笑,“海利亚!海利亚!你也感觉到了吧……你的剑竟忠诚至此,连死后都不忘助你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剑风暴起如龙,一道灼目的金芒径直朝他噬咬而去。终焉之者已近强弩之末,遭此蓄力一击,影沉的躯体又消散了几分。
“别急着发怒啊!”他未作闪避,只把讥刺铸成锋刃,反复剜裂她鲜血淋漓的伤口,“这让我想到四千年前,我们第一次对上的时候。”
“可惜你毫无长进,还和那时一样愚蠢。”
他蛊惑一般娓娓叙述:“你苦苦支持至今,付出无可比拟的代价,不惜舍弃不朽,割肉毁身。而你所爱的英雄,也因你的悲悯而死,因那些人的生而死——”
“你所选中的那一人,至死还面朝你的方向。他是全不追悔,而你呢?”
魔王近乎真挚地对神祇发问:“海利亚,你难道就不后悔幺?”
海利亚长睫阖拢,复又抖动。女神睨着终焉之者,眉宇间冷冷冥冥。
“住口,狄麦斯。我早该割断你的喉舌。”
海利亚举剑斩向他喉间,一字一句皆蕴着封印之力落下,“神之遗产你绝不会得到,我和他的心,你永远不可能弄懂。”
庞大的黑影本自恶魔足边蜿蜒在地上,此时倏忽改换了形状。它们发出尖啸,舞动触手似的胳臂,把这团残破的雾沼拖入深渊之底。裂缝严牢闭合,吞没恶魔不甘咒骂的声音。
这一切终告结束。
魂魄所化的剑崩解为数簇赤金的焰火,于女神身周无言绕行片刻,倏忽凝聚出一个半呈透明的人影,青年指腕颀长,形貌亦真亦幻。
请不要走……等一等我。
她双膝如绵,勉力朝他挪近,他便默然停留在那里。
她颤声地低呼他的名,他面目昏昧,并不回应。
她行将碰触他的刹那,他业已化作一抹金色的灰烬。
*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消磨了短暂至极的一瞬。海利亚朝某一处行去,步伐虚浮艰难,直到再次与倚坐于石旁的林克相遇。
海利亚跪倒下来,展臂揽他在怀。女神缓慢合上双目,裙裳委地,不复洁白。
女神向她的英雄不住祈求,嗓音咽咽,徒然将他呼唤,“林克……林克!”
而他自顾沉睡,面上微笑凝成永恒,不肯醒来应她一声。
神并非全知全能。死星照命,不可违逆。他脖颈似折断歪倒于她臂弯,沸涌的鲜血终告僵冷,眸珠凝固死亡的暗蓝。
他的眼皮尚存些微温热,在她指下软弱地闭合。
哽咽从胸中涌至喉间,她空自对他诉说。
“在你请求留在地上时,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这片大地,以及人民……”
“你希望我看着你,我就不再移开视线,可连我都忍不住想闭上眼睛……”
“剑的灵魂,不经淬炼便无法觉醒。生而受难,爱若自苦。你曾有多少个一生,都在裂身切肤的痛楚中挣扎着度过……”
泪水自海利亚眼中无声倾涌,一发难收。
女神怔怔地抚过面颊,指尖衰纤如凋敝弦蕊,沾满他的血,又染尽她的泪。
她尚不知晓该如何弃绝眼泪,于是这些咸浸浸的水珠来不及没入焦裂的旷野,就变成了色泽蓝白的花儿,她们不知名姓,露宿在外。
花儿生来失却荫蔽之处,撒放出的幽光既清又凉,围绕着英雄和他的女神寂寂冉冉地生长。
这般光景,真像是梦境一样。
*
离别已向我们迫近了。她抱着他的身体,平静地想道。
一个呼吸、三声心跳、唇印上唇。
她还能爱他这幺久。
——我在此立下誓愿。嘴唇低缓张合,海利亚不出声地祷念。我自甘抛却神祇的永恒,换取这唯一无二的心愿。
从今以后,我永远不再俯视你的命运。我将投身于此,与你一道,载浮载沉。
此时此刻,你先于我投入长梦之中。
但是不要紧,我会唤你醒来,无论要等待多少个百年。
若是有一天,我以人类之身再度与你相见,不知来世的你,会否将今生的我一眼认出。
*
数千年后,当高洁的魂灵再度降生于云中的楼阁,那时的男孩和女孩将会并肩携手,懵懂地聆听诗者唱起女神与英雄的传说。
后世的人们传诵道,于那决定命运之日,自饱经焚烧般绚烂的天空中降下一场久违的大雨。
数千年前的那场雨洁净而清凉,洒落在疮痍遍布的大地之上,千缕万端,闪耀点滴淡金的辉光。
丽日流照,揭破雨幕,一方巨岩铁灰若死,寂然伫立于路旁。岩石之下,花儿水秀馨香,晶晶皎皎地盛放。
风吹在地上,推涌连绵草浪,拂皱河流与湖江,催绽花的躯干和乳房。
风将一直吹下去,吹过无重数的年月,吹过史诗唱遍的云上故乡。
风终会离开此地,唯有鲜花经年如旧,无止无休地散逸芬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