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傀儡

同为傀儡

长泽山上光阴如梭,公冶寂无原是名脾气极好的师兄,但在成为衡阳宗掌门后,便时时冷下神情,握拳背后。

待弟子们敬然退下后,他才轻轻松拳,露出掌心那枚泛黄的绢布荼蘼花。

最初出生成长,曾经誓死维护,如今尽心传承的衡阳宗内,却再没有一个能够掏心掏肺的人。

公冶寂无依旧感到寂寥,世间之大,再无归属,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人冀愿嘱托。如今已没有人再将他与五百多年前的六殿下联系一起,可他再次失去生存的实感,就像藏经阁窗外的云朵,随风东南西北,再难找停留之所。

他收回目光,望向面前根骨绝佳的萧姓弟子,他比自己接任掌门时还年长一些,已在山下度过情劫、偿还过错,一身蓝衣白冠,通身明净,像极曾经还未明身世的公冶寂无。

“师傅,弟子先回了。”

藏经阁又只剩公冶寂无一人,经书飞回架上,露出桌上符咒。他轻掐诀,便在金光一盛的符咒上现出海市蜃楼般的水镜,其间正映着衣着褴褛、面容憔悴的妺女——不,那时她还唤作叶冰裳。

公冶寂无神情冷淡,可双眼里却神光黯淡、已有水意泌开:“也是,这样的情劫,你又怎幺能忘……”

他望着叶冰裳拆信读信,见着萧凛、泣不成声地咽下毒粥,落下那滴情人泪来——为何他的泪就算不得情人泪呢?为何?

手边瓷瓶干燥如初,没能从他眼角脸上集来任何泪液。公冶寂无挥手将瓷瓶收回袖中,又拭去脸上泪水,暗叹着:“我真是疯了。”

自同悲道消失后,公冶寂无便大修了一次卧房,无人知晓他此时的房间究竟是什幺模样,也无人敢过问,只见他日日进出,再无笑容。

公冶寂无望着梳妆台上那枚修补过的泥人,又绕过屏风,看向窗前的法台:冰晶盏、一缕丝、仇人血,已然不知道摆在他卧房里多久,可唯独差的那滴情人泪,公冶寂无却怎幺也收集不到。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记恨着妺女,所以才日日落泪也日日失望。

他恨妺女望他如萧凛却唤他作寂无;他恨绢花街道上已然坦白,却依旧被蒙在鼓里,甚至得到更进一步的欢喜;他恨妺女为何不骗他,只要不提到萧凛,即便她是女魃又如何?只要她望着自己,就是战死荒渊又如何?

但公冶寂无最恨的,是妺女已经分清了他与萧凛,却还是留下他一人,残存于世。

——但恨来源于爱,公冶寂无此时只爱妺女一人。他不容许自己依旧半梦半醒,除去妺女,无人告知他“叶冰裳”一人,他觉得世间荒谬,人心似幻。他在培养下一任掌门的同时找到庞宜之用来造出他的法门,待这姓萧的徒弟——公冶寂无那时也觉得好笑,兜兜转转,世间所有认他做萧凛的人都已离去,可最后还是要牵连上“萧”,才安心地去寻找冰晶盏,得了仇人血,从绢布花上抽出一缕妺女的元神,要重蹈覆辙。

公冶寂无又望着绢花:“可即便我疯了,却还是无可奈何。妺女,在你心中,我始终不是那位光风霁月的六殿下,对吗?”

可他又如何能做到光风霁月?他的迷茫如此长久,他的痛苦如此深刻,短暂的快乐都不是真实,揭穿后比死还要痛苦。他不是圣人,他只是一个被否定了出身、曾失去存在意义、无处可去的仙门小弟子罢了。

他甚至要女魃为他挡下一劫。

“你不愿意骗我,甚至不愿意怜惜我,妺女,你看清的只是萧凛,而无关我的心吗?”

——可恨最终还是流淌成爱,公冶寂无的心湖凝结成冰,流出的泪不过是寒气,心如冰尖,却又备受思念煎熬。

“若是……一定要萧凛的话,我也可以。”

后来公冶寂无将掌门之位下传,自己将住处搬入长泽山的野林之中,食风饮露,极少露面,只有现任掌门才有门道,在每月一日的夜间前去探访。

公冶寂无是不会老的,在同悲道消失的那日后,他的容貌便停留在最俊俏华彩的时候。只不过他的长发已白,少有发冠箍束,只垂在肩上脑后,简单地结了个发髻。

来者轻叹道:“师父,何至于斯……”

公冶寂无双目失焦,被淡淡紫膜覆盖的眼睛看不见他人,唯留着两点光亮:“世间劫数,智者过之,或许为师只是个傻子罢。”

“师父,你执念难解。百年来始终独守于此,究竟是为何?”

究竟是为何呢?

公冶寂无目不可视,却轻车熟路地摸上手边瓷瓶:“我依托他人思念与羁绊而生,为天下苍生而战,为宗门传承而活。我已不知该为何而死,只想等一个能视我如我之人。”

“师父便是师父。”

公冶寂无失笑:“又或许不是。”

来者沉默了许久,临走前问道:“那师父认为自己是谁呢?”

——眼前皆是黑暗,但屏风之后百年不变的一切已经烂熟于心。

公冶寂无坐在蒲团之上,摊手将绢花取来,自嘲般轻问:“妺女,你说你看清楚了,可为何最后又要说那句话?我是此生与你初见的公冶寂无,哪来的“又要让我为你难过”?”

“……”

“我究竟,是不是公冶寂无?”

到后四十年,公冶寂无已经很难流泪了。他觉得苦闷,但又有些找不到解决之法,只能日日守着唯缺情人泪的法台,将山下那短短的几日夜夜重温着。

不哭并非因为他双目失明,而是他想着想着,反倒笑了起来。

妺女说将他当做萧凛补偿,可萧凛与他哪里相同?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公冶寂无的,心动或许属于叶冰裳的那一滴情人泪,可情爱怎会与公冶寂无无关?

爱上妺女的,是公冶寂无啊。

“你把绢花摘去,却还抱着我,妺女,你怎会对我无情呢?”

他盘坐在法台前,微笑着叹息道,眼里紫膜缓缓褪去,清明的双目久违地蓄出泪水。他说:“只是我们都察觉得太迟,是吗?”

那朵法力滋养的绢花依旧泛黄,公冶寂无垂下双眼,起身时泪水从眼角滑落,缓缓飘入瓷瓶之中。

来不及转身,法台白光大盛。

他猛然回头,白发飘忽,惊扰眼中捕捉到的那抹纤丽身影。

“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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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可能手上会有四篇文一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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