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

顾盛廷定定看着她,暗沉眼光不起丝毫风浪,摇晃灯光拂过他的冷厉棱角,对视几秒后,他不动声色将那个酒瓶从她手里扯出来。

然后,漠不关己走到一旁,将酒瓶放回原处。

仿佛他只是怕麻烦上身,劝架罢了。

那几个女生渐渐从诧异中恢复,又嚣张跋扈地围上去。可刚走两步,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叶一竹,就听到一个低沉警告:“我不和女人动手,可不识趣的,两说。”

现场一下陷入缄默,那些人似乎有些迟疑。

卢修轻吁口气,以为事情了了,走过去想拉叶一竹起来,扯着嗓子打趣:“借了件衣服,还你两次人情,是不是我们亏了啊……”

话音还没落,叶一竹就被猛地拖起来。挨了一拳的那个女生越过前面两人,胡乱去扯叶一竹的头发,表情扭曲地将她拖行半米。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也不知道叶一竹是被吊起来,还是自己站起来的,卢修眨了眨眼睛,愣怔看着两个身影扭打作一团。

“我操你妈!”

“贱人!”

那个女生声嘶力竭,叶一竹甩了她一巴掌,她就擡脚要往叶一竹的胸口踹。

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两个男人,和另外的女生对视一眼。

“老顾你他妈的……”

卢修无奈吼了一声,眼睁睁看着顾盛廷把腕表摘下来,走过去,从背后撂倒那些人。

场面十分混乱,越来越多人围观过来。酒保带着保安进来劝架,不到两分钟,又有一众穿制服的人往四周围涌。

卢修原本还以为是另一队保安,可定睛再看,吓得尿都憋了回去。

“列行检查!闹事的都给我站好!”

*

原本几人就已经被拉开,这会儿一个个红着脸,眼瞪眼,空气焦灼,随时准备新一轮厮打。

被带回警察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

“谁先动的手?”做记录的警察头也不擡地问。

“她!”那个女生指着叶一竹,抢先一步。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警察擡头瞥了眼站在最边边的人。

叶一竹半垂着头,头发却不如其他人一样凌乱,脸上有几道指甲痕,眼神冷淡无光,却把腰背挺得笔直。

站在她身边的男孩倒是站得很随意,一脸漠然。

相比之下,其他几人把头埋得很低,表现出一副惊惧的模样,时不时擡头偷看四周警察的表情,一到问话的时候,就恨不得将自己凌乱的头发和衣服摆到警官面前,证明自己才是受害者。

“行了,好在没什幺太严重的结果发生。一人写一份保证书,不许再有下次。”

说完,一个女警察把几张信纸摆到桌上,打量着一排少年少女,叹了口气,“该好好读书的年纪在那种地方打群架,真给你们厉害的哟。”

那几个人乖乖走过去趴在桌子上,拿着笔却无从下手。

“看我干嘛,不会写字啊?”

一个红毛咽了咽口水,有些心虚,“还真不会……”

几个正在办公的警察相视一笑,心知肚明地摇了摇头。女警察刚想开口,却看到另一张桌子旁的两个人齐刷刷挥笔。

从容淡然,看上去像惯犯。

女警察走上前偷偷打量两眼,又看到他们的字体潦草却有型,心里微微惊叹,咽回涌到嘴边的话,点点头绕到另一边。

两边似乎隔着楚河汉界,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叶一竹用力划了两下笔,急促的“唰唰”声音透出烦躁情绪。

“给。”

修长的手指架着支笔闯进她的视野,她擡眼,对上他的目光,又看下去,发现他已经写满了两张纸。

接过的笔套还有余温,叶一竹一言不发地继续将最后几行字写完。

顾盛廷看了她一会儿,抽起自己的纸张大摇大摆走到聚在一起吃宵夜的警察桌前。

“够快啊……”

顾盛廷顺手理理额角的头发,置若罔闻,转身走回去靠到叶一竹身边的墙角。

突然,一个男人走进来,打量一圈后,目光短暂停留在正躬着身子写字的女孩身上。

“小李,这是怎幺了?”

李警官擦擦嘴上的油水,随口一说:“谭队,几个小年轻在酒吧闹事,不算什幺大事,已经教育完了。”

谭处“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出来的时候,那几人长舒口气,扭头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恶狠狠瞪着叶一竹和顾盛廷。在与跟出来的警察四目相对后,又满脸堆笑,悻悻地跑走了。

凌晨的风有些凌厉,行道树被吹得呼呼作响。街道安静得有些诡异,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来,发出的每一点细微声响都在空旷的夜里被无限拉长。

叶一竹落在最后面,要走出值班室时,与站在门口的人对上视线。

她垂目,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可最终,还是和平时一般,老老实实叫了声“谭叔叔”。

声音不大,连跟着的民警都没听到,更别说跨出去就原形毕露的那帮人。先她几步的顾盛泽脚步微顿,一瞬又不着痕迹地目视前方走出去。

大厅只剩下他们两人,落根针都能听到声响的幽静令人肌肤发颤,叶一竹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

谭处的脸色从刚才开始就没明亮过,缓缓踱步过来,打量面前这个有些忐忑的少女。

“你怎幺回事?”

叶一竹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没有说话。很乖巧委屈的模样,满脸都是无意间做了坏事被发现后的自责自省。

顾盛廷弯了弯嘴角,转身摸出一根烟,拨弄几下打火机。

最远的天边仿佛已经透出橙色光亮,大夜将去,鼻端能嗅到露水清香,凉丝丝的。

走出闸门,叶一竹看到地上的颀长身影,走过去问:“人呢?”

顾盛廷将手里已经熄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瞥她一眼,“怎幺,还想再来一架?”

叶一竹微微仰面,看到他眼角的伤口在昏黄的光晕下闪闪发亮。

“没记住他们长什幺样。”

她揉了揉手腕,语气懊恼,可表情依旧平静,捋捋被风吹散的长发,望着远方的目光有些涣散。

顾盛廷冷笑一声,“想着有下次,要报仇?”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问他:“是你你不会还手吗?”

字里行间多有挑衅和不屑。两人间沉默片刻,听到他说:“这次不就是我替你还的手。”

落在脚边的树叶被一阵风卷起来,在空中飘了一段距离,又无声落下。

顾盛廷把烟扔了,跨坐上车,把钥匙插好,扭头看了眼依旧站在原地孤零零的黑影。

“这个点直接去上课好了。”

车轮滚过水泥地的喧嚣被留在身后,路边偶有出摊的三轮车,整个世界安静的热闹着。

“新车?”叶一竹想起在二楼后座门口看到的那辆车。

原来,他真的也在。

明知故问,很弱智的问题。

可一个问了,一个答了。

“这年头没辆车怎幺满城晃悠。”

慵懒的嗓音混有一缕初晨水雾,低低沉沉的,催人心眠。

“能把车给你送到公安局门口,卢修对你是真不错。”

不知道为什幺,每次听她提起卢修,顾盛廷总觉得她在暗讽。见他不说话,叶一竹轻笑一声:“你放心,我已经相信你和赵晓玫没什幺了。”

前座传来冷冷的声音:“再废话就给我滚下去。”

叶一竹丝毫不惧,“是你要我坐上来的。”

……

从二楼后座到公安局,又是打架又是写检讨,一整晚惊心动魄,她还应对了一下父母的老熟人,却依旧是副怡然自得、不知疲倦的样子。

“你累不累?”

叶一竹像是故意听不懂他话中的讽刺,过了一会儿,扬起语调:“你的背要借给我靠?”

从后视镜里看到她整个身子微微后仰,逆风将她的头发都吹到了后脑,微卷凌乱,她半眯着眼,挤出两道深刻的卧蚕。

“你的脸皮到底能厚到什幺程度……”

叶一竹突然笑出声,叹了口气,仰望苍穹。

“刚才你也见识到了,不没皮没脸装一下,这周末回家还不知道要面对什幺。”

顾盛廷突然心情变好了,狡黠一笑,“看来爸妈朋友多也是件麻烦事。”

耳边的风渐渐慢下去,后座没再有声音传来。

“你不想问问那些人是谁?”

要进入隧道时,顾盛廷下意识扭头看对面有没有车来,冷淡的声音被倏忽暗下的空间吞没。

“管她是谁,不识趣就该打。”

叶一竹久久看着他的后脑勺,目光陷入融乱的短发里。

弧度饱满,颅骨完美,很适合做标本供人描摹。

隧道里空气阴凉,回声不断,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们驾着一辆车在极速驰骋。

顾盛廷本来正全心全意在控制车速,突然感受到背后轻抵上一阵温热,风声呼啸中断断续续听到她疲倦地嗫嚅:“李宇真他妈不是东西……”

驶出隧道的一刻,街边路灯齐刷刷熄灭,干净无尘的柏油地还似留有余光。天边露出鱼肚白,紫光橙霞若隐若现,街边小摊烟雾袅袅。

世界彻底苏醒。

时间恍惚而过,又仿佛慢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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