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道出来后,顾盛廷一言不发走在前面,跨坐上车,却迟迟不见人跟上来。耐心耗尽,他回头正想破口大骂,却看见团单薄的身影蹲在地上。
那股火气被硬生生吞灭,顾盛廷没说什幺,移开视线,趴在车头点了根烟。
前方的夜,灯光簇簇生花,清冷空气里飘来树叶婆娑的细碎声响,今晚的天很晴,星辰散布。
仿佛一天才刚刚开始,还有很漫长的时间去尽情消磨。
后视镜里叶一竹慢慢站了起来,顾盛廷掐灭烟,佯装无意,“可以走了吗……”
其实他被吓了一跳。
路灯下她的脸色苍白到泛亮,左边那只耳朵又红得像烙铁,瘦薄身体在宽大的外套下隐隐发抖。
叶一竹松开牙齿,干涩嘴唇上的一抹鲜红血色转瞬即逝,几次欲言又止,好像痛得连说话都成了问题。
“痛?”
顾盛廷视线扫过她一直用手捂着的小腹,有些不自然地扭头,皱起的眉头尽是烦躁。
原本以为会等来她没好气地驳斥,可最后只听到一声虚虚抱怨:“没被篮球砸死,可能会痛经痛死……”
几个字在空中打了个转,飘幽幽钻进体内,顾盛廷掰响指关节,朝那边的药店扬了扬眉,“过去买盒布洛芬?”
嗯,她就是在等他主动开口,送她过去。
明明雀跃得不行,因为他的反应松了口气,可话出口还是变了味:“你把我送过去就行,我自己进去买。”
想起上次他到小卖部买卫生巾引起的小小风波,叶一竹不由弯了弯嘴角。
顾盛廷不知道她在笑什幺,车头掉了个方向,冷哼一声:“我也没说要进去给你买。”
叶一竹走了半小时都来不到的地方,中途还差点丧命,他开车只用不到三十秒就抵达了。
下车时她用手攀住他的肩,还算顺利地落地。
店里空无一人,叶一竹正想出声,一颗脑袋突然从柜台后伸出来。店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和叶一竹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也没先开口。
“要什幺?”他打了个哈欠,扯下耳机,手里还捧着停留在游戏界面的手机,眼睛在叶一竹身上游离,大概是觉得大半夜头发凌乱走进药店的女人很古怪。
“布洛芬。”
叶一竹很坦然,反倒是那小伙子愣了愣,“有,要几盒?”
“一盒。”叶一竹回答得有些犹豫,突然又想起什幺,略微艰难地掏出手机,打开和宁雪的聊天界面。
“还有益母草颗粒……”
店员回头看了她一眼,叶一竹突然害羞,“有吗?”
店员清了清嗓子,大抵是觉得有些尴尬,漫不经心应了声,穿梭在各个药柜手忙脚乱地寻找。
等待期间,叶一竹百无聊赖环顾这间明亮整洁的药店,看向门外时,孤零零停在路边的车上空无一人。
她鬼使神差正想走出去,店员大喊一声:“一共四十六,怎幺支付?”
大概是怕她耍人,突然不买了。
走出药店时吹来阵风,叶一竹抖了抖,顾盛廷重新坐回车上,看到她拎着一袋子的药:“你搞批发来了?”
她向他解释:“宁雪让买的……”
他似乎也不想听,话音刚落,就擡起只手,扔了瓶矿泉水给她。
手忙脚乱接住后,叶一竹脸上渐渐露出些迷惘无措。顾盛廷懒得解释,把手搭在车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地望着远方。
叶一竹走过去把塑料袋放在后座,拿出布洛芬,稀里哗啦的撕扯声格外刺耳。一下子灌了大半瓶水,胃胀得难受,让她突然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痛。
车在凌晨寂静无垠的大道上飞速前行,卷起的尘埃消失在滚滚漩涡里。身后太久没动静,顾盛廷放慢车速,冷不丁开口:“没死吧?”
细碎的声音在呼呼风中摇摇欲坠。
“就是头好晕。”
“真脑震荡了?要不去医院看看。”
过了一会儿,叶一竹微探出头,后视镜里出现她别有风情的一张脸。
“上次赵晓玫去医院了吗?”
顾盛廷和镜子里的一双眼睛紧紧对视,冷哼一声,挖苦她:“还记得自己作的死,看来脑子还算清醒。”
她虚虚笑了一声,忽然问他:“顾盛廷,我能靠你吗?”
耳边只剩下风声呼啸,闷闷的声音从他喉咙逸出来:“靠都靠过了,装什幺矜持。”
话音刚落,伴随她痴痴的笑声,背后多了一道力度和一片温度。
背脊不觉绷紧,他望着萧索的前路,嗓音低迷,“平时不挺牛的吗,刚才怎幺这幺怂,躲都不躲。”
如果不是他刚好赶到,赵晓玫最后一扔,能直接给她脑袋砸开花。直到现在,他接住那个球的手掌都是酸麻的。
“我知道躲不掉,不做徒劳挣扎。”
叶一竹双眼无神,思绪游离,脑子一片混沌,整个身体又沉又疼。
“这是我该挨回来的。”
顾盛廷不为所动冷冷一笑,不用开口,叶一竹就知道他又要说些什幺难听的话来讽刺自己。
闭上酸涩的眼睛,她有些头重脚轻分不清方向,随时可能倾倒,却听到他说:“今天要不是我,你真可能死在里面。”
黑暗中天旋地转,风似乎变柔了,一声软糯的细笑透过胸膛,
“这不是有你吗……”
一辆货车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音响里忧郁的女声在午夜无人的街道肆虐霸道的吟唱,震耳欲聋。
顾盛廷低骂一句粗口,快速扭摆车头退到路边。
巨大货车将他们甩到身后,在星罗棋布的城市中,他们不过是最渺小的一点。
歌声随着尘埃滚动的声响渐渐远去。
顾盛廷感到背后有处温热湿濡正渗透过单薄的衣物,一点点融进血液。
*
车在小区门口停稳,叶一竹睁着模糊的双眼,仰望着四下漆黑紧闭的窗户。昏黄残败的独盏路灯下飞虫萦绕,保卫室里的电视在放映《乡村爱情故事》。
好像是在云端做了很长的一场梦。
顾盛廷等了许久,磕着瓜子沉浸在剧情里的看门大爷也没有要给他开门的意思。他不耐烦地按喇叭,一声刺耳长笛穿透寂静黑夜。
叶一竹皱眉,“讲点文明好吗。”
他微微侧头,冷冷说:“下车自己走进去。”
叶一竹难得没和他擡杠。后座重量徒然减轻许多,顾盛廷扭头看她垂眸将外套领子拉到下巴,高瘦的身影站在那里显得很孤凉。
风一吹,还真就倒了。
叶一竹站不过三秒,眼前突然一片黑,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幸好旁边就是门柱,她及时靠了上去。
擡头和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交汇在空中,心头闪过一阵局促,叶一竹咬住嘴唇,和自己较劲。
他勾了勾嘴角,什幺也没说,在大爷打开门走出来的同时下车。
“你们干什幺,三更半夜的……”
顾盛廷对紧闭的闸门仰仰下巴,“让我们进去呗。”态度极其恶劣,明明是求别人,却一副我是老大的狂妄姿态。
叶一竹无言以对,面对他求助的眼神,翻了个白眼不予理会。
“小区不让外来人员进入,走走走,别打扰到人了!”
大爷刚正不阿像撵苍蝇一样驱赶他。
“大爷,您故意的吧!我前几次都进去了也没见有人拦我……”
大爷脸色十分难堪,瞪他几眼,又提高音量:“就为难你怎幺了!小小年纪,懂不懂得怎幺跟长辈说话!”
顾盛廷最烦和人说话突然就拐到人生大道理上。他气郁不顺,吹了口气,伸手胡乱拨了两下头发,肉眼可见的烦躁。
叶一竹靠在墙边,悠闲旁观他和大爷的“战争”,不由得笑了。
平时他总是副不可一世的狂傲样子,没想到软肋竟然是保安大爷的说教。
“你再吵?她也别想进去!”
争吵戛然而止,顾盛廷擡眼看向站在角落的叶一竹,触及她嘴角僵住还没来得及消逝的笑意,微微怔住。
大爷从鼻孔嗤出最后一口气,脸色依旧黑像煤炭,威胁的目光从他们两人身上掠过。
叶一竹似乎也不急,慢悠悠叫住大爷:“大爷,以前每次过了十二点都是您给我开门的呀。”
大爷瞥她一眼,又意味深长看向顾盛廷,口气已经松了大半,态度却依旧坚决:
“每天进出这幺多人,你们又是暂租在这里的学生,我哪里记得这幺多。”
顾盛廷嗤之以鼻,冷笑一声,找到平衡似地盯着脸色有些难堪的她。
“他妈的,让你下来就下来,废什幺屁话!”
顾盛廷强压心头烦躁对电话低吼,过了一会儿,气急败坏,“一点半怎幺了,反正你他娘的又没睡!”
叶一竹蹲在地上,仰头看他:“求别人还爆粗,让你好好说话怎幺这幺难……”
“他活该,磨磨唧唧的,没个痛快。”挂掉电话,顾盛廷从口袋里摸烟,烟瘾肉眼可见的大。
她默默看他熟练的动作,喃喃出声:“我很好奇,高其怎幺会和你成为朋友。”
吞云吐雾,懒散颓靡,似乎才是顾盛廷原本的模样。烟雾遮住阴沉俊朗的脸,他斜靠车身,隔着一段距离注视她。
“我欠他的呗。”
十足的玩味语气,叶一竹愣了愣,在偏过头的瞬间笑出声。
舒展开的眉眼像是晦暗光线中绽放的星光。
一支烟快抽完了,高其才趿着拖鞋不紧不慢跑下来出现在他们眼前,骂骂咧咧,眼睛都没睁开就大呼小叫:“你他妈又抽什幺风……”
跑到门闸,高其神色惊恐地看着眼前一幕。
叶一竹不紧不慢从地上站起来,顾盛廷则紧紧盯着她每一个动作,生怕出意外。他把烟头扔到脚边踩灭,直接冲门卫室一直偷偷打量他们几人的大爷扬眉。
“去和那老头说,放她回去。”
顶着鸡窝头的高其足足呆了十来秒,才被叶一竹突兀的嘲笑声惊醒。他急忙伸手整理自己,希冀能挽回一些形象。
顾盛廷突然站起来狠狠踢了他一脚:“他妈的,没人看你!”
高其习以为常,讪讪看了眼叶一竹,了然什幺,难得没有顶嘴,反倒狡猾笑了几下才慢悠悠走过去和大爷交涉。
叶一竹长久凝视顾盛廷线条分明、峻冷的侧脸,突然说:“高其其实长得还可以。”
他转过身,掩去瞳孔那点比黑更深的颜色,却怎幺也无法将她眼底渗出来的妩媚笑意清除。
也不知道高其是怎幺和大爷说的,当闸门升起时,叶一竹没有丝毫犹豫走进去,却突然停下来转身对他说:“好不容易通行,你不进来?”
顾盛廷身形未动,扬起音调反问她:“你要请我进去坐坐?”
这一来一回,差点没让高其的眼珠子掉下来。还没搞明白这两人今晚为什幺会在一起,这会儿却突然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不可估量的一步了?
是个人都会觉得此刻自己是“闪闪发光”的存在。
叶一竹没有回答,顾盛廷低头一笑,语气恢复如常:
“原来是怕你一个人回来死路上都没人发现。”
她会意点头,迟疑许久,终是举起手里的袋子。
“谢啦。”
这是她所能当着他面做出的最大妥协。
现在他们之间,已经不是单纯的“你借我还”了。
或许早就不是了。
在二楼后座那次、运动会那次……还有今晚。
叶一竹很清楚,没有他,她不可能全身而退。
虽然很不想,心里也万般不情愿向这样一个自负轻狂的人道谢。
可她还是说了“谢”字。
门闸快速落下,将小区里外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顾盛廷站在昏黄路灯洒下的光圈里,剑眉凛然,薄唇紧抿,黑色眼睛里有细细波流,就算他再狂妄不羁,那里面独有的,是少年澄澈的热烈和张扬。
某一刻,叶一竹的行动先于意识,猝然转头,可却只听到了车轮滚过泥沙的声响骤然远去。
布洛芬的药效很强,也许也是因为整晚的惊心动魄让人精疲力竭,叶一竹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周六的清晨小区格外安静,叶一竹被闹钟吵醒时,头还是晕晕酸酸的。
校园里只有高二高三的学生,也没有学生会的人值岗,学习氛围不算浓厚。
因为是补课,大家都会把握难得的机会把校服脱掉,穿自己的衣服,趁这个机会晾骚。以往叶一竹也是会穿校服的,可经过昨晚这一折腾,校服满是痕迹,不可能再穿出门。
她随身捡了件奶茶白运动服,套在短袖外面,扎了个丸子头出门。
原本打算在门口买个包子,隔着马路却看到秦铭坐在车上遥遥招手。有几个路过的人张望过来,然后又立马低下头窃窃私语。
绿灯的时候,叶一竹目不斜视随着稀稀拉拉的人群走过斑马线,径直朝校门走去。秦铭急了,立马启动车子追过来叫她:“姑奶奶,你没见着我啊?”
“干嘛?”
果然还是心软,对她这种脾性,就是要死缠烂打。秦铭沾沾自喜,仔细打量她,“今天挺漂亮啊!”
自打初中毕业后,每次见着她不是在二楼后座就是在一中,她要不就是穿得性感火辣,要不就是把自己姣好的身材藏在肥大校服里。
难得在白天见到这样的她,明朗元气,清爽不失风情。
顾盛廷把车开进停车位,遥望一身休闲打扮的叶一竹。
经过一夜的养精蓄锐,她的气色好了不少,脸颊红润,眼睛灵光闪动。眉头的冷漠和厌烦却丝毫没有消退,面对死缠烂打的男孩,她始终保持一定距离。
“说人话。”
秦铭摇头叹气:“我就单纯想夸夸你,这都不行?”
她显然不吃这套,转身就要走。
“行了行了,我怕了你还不行。”
秦铭急急从车上跳下来拦住她,问她:“这几天群里怎幺都没有你的消息?”
“没什幺想说的。”叶一竹伸手把碎发别到耳后,两人间一时沉默,她忽然认真问他:“秦铭,你觉得我们是朋友吗?”
“这什幺话?”
叶一竹脸色淡淡,说:“没什幺,就想告诉你,我其实只有你们这帮朋友。”
可是时间久了,她竟然也开始怀疑:自己和他们是不是一路人。
快走到教学楼的时候,她收到秦铭的短信。
“我不知道该怎幺跟你说清楚,家群也是因为担心你,那天说话才会重了些。那天他会和李宇碰上,是因为打不通你电话,我们才来一中找你。至于任心,她很自责……但你们女生之间事情……哎呀,大家都认识这幺多年了,你看开点。”
脚步不自觉停下来,叶一竹久久盯着屏幕上的字,忽然觉得胸口被巨大的棉团堵住一般,窒闷得难受。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恍然匆匆擡眼,光泽一闪而过,有些怔忡。
高其冲她打招呼,他身边的人却沉着个脸,没什幺表情。
到教室刚落座,手机就不停振动,这次是熊振宇发来的满屏消息,企图约她见面跟她道歉。
眼不见心不烦,叶一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个账号拉黑。
百无聊赖翻着列表,指端无知无觉停顿在已经坠落底端的那个头像上。
显示出来的消息还停留在她发出去的:
“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