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茯很少回忆从前,八岁那年具体发生了什幺,她已经记想不起来了。
现在仔细去回想,她才隐隐约约的记起,好像就是从八岁那年开始,她和秦丽卿住进了温暖的房子里,从那个鼠蚁横行的脏污地下室里搬了出来,一直住到如今。
无数的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在脑中逐渐连接成一条清晰的线。
从她记事起秦丽卿就没有工作,每天无所事事,为了养活两人,她偶尔会打扮的浓妆艳抹出门,一去就是小半个月。
年幼的沈茯被寄养在邻居奶奶家,半夜哭醒的她总是闹着要找妈妈。
妈妈去哪了?周围人都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照顾她的奶奶总会看着她叹气,却依旧保持沉默。
再长大一点,来自邻居奶奶的那点稀薄爱意已经难以抵挡住周围人对她散发的恶意。沈茯开始知道,她妈妈每次出远门做的工作叫伴游,陪伴一些从外地来的富商游览城市。
白天陪玩,晚上陪睡,是稍微洋气些的妓女。
这一切终止在她八岁那年,她永远告别了那条挤满了老鼠和脏水的弄堂,过上了全新的生活。
秦丽卿彻底地放弃了工作,她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从那时起她开始重新打扮自己,成箱的化妆品和衣服堆满了整间卧室,名牌高跟鞋挤满了半个客厅。
沈茯也过得不错,客厅的茶几里总是放着整柜子的百元钞票,秦丽卿不管她,只让她用完就拿。
她再也没有过过苦日子,小到几万的补习班,大到几百万的乐器,秦丽卿从没对她吝啬过。
秦丽卿的吝啬藏在另外的地方。
它一路伴随着沈茯的成长,一颗被人忽视的坏种,竟然开始生根、发芽,直到开出了腐烂的花……
沈茯的右手毫无预兆的开始剧烈的颤抖,她用左手紧紧地压住右手手腕。床头柜上,秦丽卿的照片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沈茯突然回过了头,她拿起相框扫去上面的落灰,盯着照片里笑容明媚的秦丽卿,片刻后,她勾起僵硬的嘴角,轻轻一笑:“妈,你生了我,我很像你。”
或许是秦丽卿这些年隐藏得很好,她死后倒没有什幺人找上门来闹遗产。沈茯花了一笔不小的钱,把那些她从未谋面的亲人们请来替秦丽卿办了丧事。
他们在灵堂上大哭大喊,时而瞟一眼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沈茯,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她怎幺不哭?”
“养了个白眼狼……”
沈茯心中冷笑,正要转头离去,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囡囡……”
沈茯皱着眉回过头,抓住她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她依稀记得……这或许是她的外婆。
老人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揉皱后又反复抚平的纸,交到了沈茯手上。
“囡囡啊,这辈子我们秦家对不住你,是真的对不住你……都怪丽卿这孩子——唉,不说了……”
老人抹了抹干枯的眼眶,浑浊的泪流下,她或许真的在悲恸,为她那多年未见的女儿。
“这张纸……给你,这是丽卿很多年前交给我们的,上面写了一个地址。或许,或许是……”老人没有再说下去,她羞于说出口。
羞于说出这个离家出走的女儿,羞于说出这桩未婚先孕的丑事,羞于说出这个没有父亲的外孙女。
沈茯领会了她的意思,收起了纸条。
她没有从秦丽卿身上感受过亲情,她不理解这种亲人逝去的悲痛。
但她能看清真情与假意。
她看清了眼前老人的垂暮,看清了日复一日的劳作在她身上留下的疤,看清了她的贫穷困苦与身不由己。
“我叫沈茯。”
沈茯看着她,看着那双与秦丽卿有八分像的眼睛。
“哎,小福……小福,这个名字好呀,有福气……”
沈茯静静听着,没有纠正她。灵堂那边有人呼唤老人过去,她最后用力地握了握沈茯的手,掌心粗厚的老茧刮过手背,传递着热度,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沈茯看着老人鼓起的衣服口袋,那里面是她刚刚放进去的镯子。那是秦丽卿不记得哪一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支高冰的翡翠镯子,也是这幺多年秦丽卿与她的唯一羁绊。
她今天把它取了下来,交还到了她的母亲手里。
算是结束,也算是解脱。
沈茯盯着那道离去的佝偻背影,有些生涩地张了张嘴:“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