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公子世无双

穿过街巷,是一座小桥。

小桥两岸垂柳翩翩,对岸一间并不起眼的小酒馆藏隐在茂绿之间。

在归朝的途中,一路随行的侍仆竟然递上了密令。

密令上写着一个地址,随之,还捧上了一件小满桃色的常服。

师央邀小满私见。

遵从师央的意思,侍仆掩护小满,到达皇都时逃出了帝辇。

如此大费周章,小满很是不解。

可这种跳脱规束的破律感,竟然让她有一种莫名的亢奋。

来到小酒馆,被领至雅间。

素简的厢房看似单调,轩窗外浓厚的盎然绿景出现时,蓦然衬出一番华丽。

窗前小桌一侧,身着墨绿长衫的男子似拭去的凡尘俗息。与窗外的绿意相融,空灵忘世,若天外之人。

即便许多年过去了,小满还是会被他俊雅出尘的模样瞬惑神思。

小满坐在了小桌的另一侧,与师央面对于面。

桌子上圆润的玉壶其中,两侧位前摆着瓷杯。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曾是她的老师,她敬他为上,恪守师生之礼。

他现是她的臣子,他敬她为上,规持君臣之仪。

而此时,他们同席而饮,跨破了那道隔墙,暂时进入了一个平等的关系。

师央未言,他身前的瓷杯中已饮半。他撩持宽袖,执起玉壶,并未给自己添置,而是将小满的瓷杯添满。。

小满摆摆手:“我不喝酒。”

“不是酒。”

不是酒?

这是酒馆,不喝酒喝的什幺?

小满好奇的端起小小的瓷杯,唇间西抿着杯沿。

她眼泛悦色:“好清甜,是凉饮!”

师央笑意清浅,执杯细品。

如她所想,师央滴酒不沾。好在这次远赴詹南师央没有跟随,不然詹南宫宴上,他定难逃被灌上几杯。

“陛下是不是好奇,为何臣要您偷潜出来。”

师央落杯,擡眸凝向她:“您不在的这几日里,臣将斗兽场查封了。”

他似在解释着什幺,对小满而言属实一头雾水:

“斗兽场?”

少时曾听皇姐谈论过这个词汇。传言中斗兽场所斗的并非兽,而是人。

两人厮杀,以命相赌,供人博弈。满台碎尸残骸,遍地血肉枯骨,及其可怖。

如此残忍至极的地方,小满一直以为只是传言。

“真的如传言那样,搏斗的是人?”

师央颔首。

“斗兽场是江家的产业之一。”

江家!?

他们不仅仅于朝堂横行霸权,帝王眼下他们都敢用这样不堪的手段为所欲为私下敛财。他们所做的,远远超出了小满所想。然而这还并不是全貌,不过是区区冰山一角。

“江家于暗市有不少产业,斗兽场只是其一。这些产业多年来并未缴禁,是因为即便缴禁了,江家也能金蝉脱壳,将关系撇的一干二净。若能找出江家是其暗市产业的背后之人,便能以此,让他有失民心。”

“如此才能名正言顺的将他拿罪!”

“对。不过这一次的查封并非在臣的计划之中。有人故意将斗兽场捅于台面,惹民众哗然。臣虽将其封禁,但只是损了江家九牛一毛的财收,江家早已安然抽身。此举不能重伤江家,倒是打草惊蛇了。”

师央凝神,润白的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

“只是不知,是有人故意针对江家,还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骇浪前夕。因为这一步走得实在太过蹊跷。”

见小满杯盏见底,师央提壶为其添满。显骨白皙的手将光泽透亮的玉壶都衬得有些黯然失色,他的声音潺潺叙道:

“趁其乱,若这是有人刻意针对,江家此时定有所提防。所以臣急于去求证,便想邀陛下一同前往。如此,也能让陛下更真着点看清江家背后的模样。”

小满仰首一饮而尽,瓷杯落在桌上发出清脆撞响:

“那还等什幺!我们现在就走!”

——

皇都边落有一座陈旧的楼宇。

虽看似陈旧,但一眼便能识出多年前定是重金修筑的。曾经建为何用已不得而知,现如今是一家钱庄。

看似普通的钱庄内里暗藏玄机。

一楼是如同外表一样陈旧的内饰,而二楼完完全全是另一副模样。

二楼。

宽阔的大堂中央是步上三楼的阶梯。阶梯上铺着红底图纹的地毯。阶梯两侧摆放雕琢精巧的着红木桌椅。座上之人皆衣着贵气。他们像在等待着什幺,静静的坐在圈椅上。

所有的窗扇都紧闭着,日光的不充分只能以大量烛光填补。

烛光映照下的厅堂呈现出暗哑的红。飘出的浓郁熏香在密闭的空间里倒是有些让人窒息。

沿着阶梯而上就是三楼。

廊道的每一间隔间都紧闭着门,有的悄无声息,有的寥寥几句人声,有的嘈杂扰耳。细细一听便能知晓——这是一座用钱庄之名掩盖的赌楼。

与哄闹的聚众围赌不同,这里只提供厢房赌间,每一间只服务一行客人。

小满此时有些犯难。

为追查江家动作,方才跟随师央来此,一路上到三楼,进入了一厢房赌间。

不知是凉饮下肚有些过剩,还是被厢房门内的两名守门的彪形大汉惊了神,小满一时想小解。

回来时竟忘记了方才所在的是哪一间。

无奈,只能一间一间在门上贴着耳朵听一番。

跳过每一间聒噪的厢房,闻其静谧无声的,小满都会敲门而入。

大不了说一句:走错了门。也能相安无事的退出大门。

就这样一间接着一间,直到再次所经不闻声响之室,小满敲响了大门。

大门开启。

小满探身而入。

这间厢房与之前所见的很不相同,内饰更甚华贵。一眼便知入错了门。

“失礼,走错门了。”

小满对门内的守卫大汉笑道。

话音方落,身后大门的猛闭声将小满吓得一个激灵。在她擡起手想推门出去时,守卫的大汉伸着粗臂拦在了她身前。

“从方才就见你鬼鬼祟祟一路窥听!”

守卫大汉毫不客气,扣着小满的臂将她擒拿在手。

“说!你是什幺人!来这干什幺!”

小满被突如其来的力度拧得疼出了声。还未来得及辩解,那守卫大汉对着厢房深处纱帘后朦胧的身影说道:

“东家。这女子如何处置?”

“带过来。”

充满磁性的清冷声音从帘后响起。

小满被扣押到了帘前。

透过薄帘,是一个男子的轮廓。他身着长衫,并未束发,端坐在那合上了手中不知为何的籍册。

小满听闻守卫大汉唤了他一声“东家”。

难道,他就是这间赌楼的持有者?

若是如此,他与江家会是什幺关系?

“姑娘来此为何,不如与我说实话。”

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清雅的声线不失醇厚,只是极轻,极淡。

“你先放开我。”

小满回首对守卫大汉说着,放软的声音带着些哀求的味道。

那大汉见她软弱可欺的模样,怕也造不出多大的反骨,故而松开了紧锁她双臂的手。

谁料,失去束缚的小满朝着纱帘扑了过去。

守卫大汉不及阻止,眼见着那帐纱帘被她掀了开来——

她终于见到了纱帘后男子的真面目。

他身着胜雪白衫,肤色与那身白衫无异,少了几分血色。空冥的眸似在看着她,又不似落在她身上。他的相貌与他的声音极为相衬,清冷,淡雅。是一种清澈的俊美。

见到他的那一刻,小满脑子里出现了一句话: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温润如玉这四个字就如为他所造。

如玉一般的人。

他温雅的气质与师央不太一样。师央的雅带着寒骨,与高岭中触不可及的疏距,如不容侵触的天外谪仙。而眼前的男子,他的雅,更亲近于人,像柔春的清池,像初晨的薄光。

“我……”小满嘴顿一时,脑子里疯狂翻涌着。

“我是来找我父亲的。”她谎口道。

若眼前的男子是赌楼的持有者,那幺他保不准见过师央。

她要是托男子相助回到了师央身边,师央国辅的身份就会暴露。

她不能牵扯出师央。

小满双膝落地,跪在男子身前。

她仰首望着男子,露出几分悲凄道:

“家父嗜赌,输光了家里的钱,还将我卖给了他人作妾。我来此就是为了找他,要他给我个说法,让他把钱退给人家,还我自由身。”

又感太过赢弱惹得执意相助,小满正声坚韧继续道:

“惊扰了公子,请公子恕罪。我知道他拿不出钱,但是迎我过门的人已在家门口等着。我必须找到他,让他给我退亲。”

脑子里翻了一串话本,终于翻到了一篇合适的剧段,可思来这幺说也不对,若是这男子要带着她一间一间找父亲该如何?可话编出口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多少钱。”

“……什幺?”对于男子的询问,小满愣了片刻。

“他将你卖了多少钱。”

“十两。他将我十两卖给了他人。”

谎言一环扣一环,表面淡定伪装的小满,额头上已经不自觉的冒起了薄汗。

男子从旁桌的抽格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锦袋。

他伸出手悬在空中示意将其递给小满。

玉白的手凸显着极为明晰的骨骼于筋脉,然而他的身体看上去并不如他的手一般清瘦,或许因为骨架宽大衬起了衣衫,让他整个人都不显单薄。

“这是十两玄银,你暂且拿去还身吧。”

他空冥的目光依旧,谈吐中谦儒有礼,就像是在用最温和的方式将眼前人请出这间厢房。

“这……”

嘴边的“这不合适”四个字被小满吞了下去。

她接下了男子手中的锦袋。故作隐忍的激动之情:

“多谢公子相助!就当是借了公子的,我定会一分不少的还予您!”

他只淡淡一笑,再未说一字。

深知不能逗留,小满抱着锦袋跑出了钱庄。

刚过一巷,一只手伸出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入了巷子里。

小满惊魂未定刚要出声,却在看清那人面貌时松了口气。

“师央!”

还未等师央出声,小满急道:

“我方才遇到了一个人,门口的守卫唤他东家。他穿着一袭白衫,是个文人风气的俊雅公子。”

师央哑然一瞬,凝神说道:

“他怎会在这里,他从来不亲自出现在江家的产业中。”

“他是谁?”

“江誉清。”

小满一时神止。

她所见到的男子。

是她那将死的未婚夫婿江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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