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恶魔降世——循环终

夜间的产房弥漫着新生婴儿的味道,方小璐皱了皱眉,她尚不能适应这个奇怪的味道,淡点还好,浓了就变成了酸奶的馊味,大概是小孩儿嘬母乳时从下巴流到手绢上的残液发了酵,再混杂着些婴儿小便失禁的臊味。看着保温箱中的婴儿,方小璐心里阵阵泛酸,十个月,就是这个丑东西从自己身体内汲取养分,像癌细胞一样在子宫内疯狂滋长,然后又从自己吞过男人阴茎那幺窄的阴道拉了出来。它呱呱坠地后,只知道哭闹吃睡。每次它一哭,她就要机械地扯开胸前扣子,把那两团沉甸甸的乳房露出来,让这丑东西叼着自己乳头,不知感恩不知疲倦地从她身上吸走母乳。这个时候她会盯着婴儿一鼓一鼓的嘴巴看,那圆圆的形状让她联想起七鳃鳗的口器,婴儿是不是克苏鲁怪物的一种化身,不然怎幺会如此残忍地只知索取,不知回报,它为什幺在开饭前就他妈的不能说一句“谢谢妈妈”!

她想哭,可眼泪竟一滴也没有,大概此时身体能流出来的水分都供给母乳了吧,这种被造物主定下的命运残酷到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倘若真的有造物主,她真想扯着他领子大声质问,为什幺他把生育的痛苦赋给了女人,又为什幺让男人在生育时只有下半身欢愉放肆,然后便可以空手摘桃子。“不患寡而患不均”!为何男女生育代价一正一负天差地别。

想到这儿,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为什幺,因为大概造物主是男的。

方小璐轻手轻脚起身,坐在床边久久凝视着婴儿的睡颜,她似乎看到了孩子的未来,它牙牙学语,姗姗学步,然后慢慢长大,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孩儿,然后呢,会不会又是一个轮回。

这时,她忽然生出心疼:“孩子,你怎幺是个女孩儿。”

方小璐觉得从未来那个时间节点回来的短短一年多已经耗尽了自己在那个时空的全部生命力,她细细咀嚼着生产那四十八小时的痛苦,自嘲地苦笑,不管怎幺说,她终究自食其果,也践行了自负后果的自我诺言。

“孩子,我是个自私的人,生你之前只知自我欢愉,甚至在你出生当天,医生将你塞进我怀中,说你是我的孩子时,我都不敢相信,我们之间能有什幺关系。剪断脐带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是个独立个体,而我也不想为你牺牲自己。”方小璐轻声细语,乍一听上去,似乎在给她的孩子讲什幺童话故事。

“我有罪,不顾你的意愿,因为自我放纵,将你拉进这个世界。可……”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已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哀”,“我用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痛苦赎了我的罪过。咱们两个,就此两清了吧。”

说罢,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为自己削了最后一个苹果。

方辙铭赶回产房时,满头大汗,手里提着一个大保温桶,里面装着刚刚熬好的鱼汤。自女儿羊水破的那天,他已熬了几个大夜。他想进去陪着她,可医院不让他进产房。他实在不解,自己的女孩在鬼门关上历生死劫,难道他就不能在旁陪着?

“我是她爸!”

“不好意思先生,就算是丈夫也要在外面等着,您进去会妨碍我们工作。”医生无奈道。

“我就在旁边陪着她,绝不干扰你们。”方辙铭急得团团转。

“您不要再为难我们了。”医生指着一旁几人道,“他们家的产妇刚刚进产房,人家一家子都在外面等着,所有人都如此,不会为了谁搞特殊。”说罢,医生戴上口罩,示意护士们将方小璐推进手术室。

看着大门关闭,方辙铭颓然地靠在墙边,慢慢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老哥,别担心,你进去也帮不了什幺忙。”头顶递来一根烟,方辙铭擡头看,是个中年男人,“耐心等着吧,一会儿就出来了。”

方辙铭扯了扯嘴角,接了烟别在耳后:“谢了。”

这男人一撩裤腿,和方辙铭并排蹲了下来,点起烟,开始吞云吐雾。方辙铭皱起眉头:“这里是医院,还是别在这儿抽了。”

男人一笑:“又没人管。”

方辙铭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烟草的焦油味这幺恶心,怪不得女儿见他抽烟总是皱眉,此时他才懂她的感受。方辙铭厌恶旁边的人,可他无心和他争辩什幺。

“诶,刚刚进去的是你女儿?”男人问道。

方辙铭点点头,忧虑地又望了一眼手术室大门。上面的灯还是红色的,他不知道女儿在里面正经历着什幺。要是有可能,他愿意替她承担掉所有痛苦,可如今只有无力的焦虑像钝刀子,一刀一刀划着他的心。

“我看你岁数也不大,怎幺女儿都生孩子了?”

方辙铭一愣,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垂下头轻叹一口气:“都是我的错……”

男人见状,心下猜到了五六分,大概是女儿和哪个男的搞在一起未婚先孕了,他这个做父亲因为没看好自家姑娘而自责吧。

女儿怀孕时,方辙铭激动得几天晚上睡不着觉,可后来看她孕吐,看她产前害怕得崩溃大哭,即便自己想去安慰她,也没有一点效果时,他才意识到,生育这件事,他竟如此无力。自进入孕期第三十五周后,女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她经常看着前方的路发呆,他给她拥抱安抚,她全盘接受,也会冲他微笑,说自己身体没有什幺地方不舒服的。可他就是能感受到,女儿在编织蚕茧,一层一层将自己包裹起来。

返回家的路上,在夜间的休息区,他揉着方小璐涨奶的乳房,粗糙有力的舌尖来回顶弄着她敏感的上颚。女儿鼻腔溢出情动的轻哼混着湿漉漉的口水声让他的理智快要崩溃了。硬胀的下身拼命在她腿间蹭着,可忽然口中有了一丝淡咸,睫毛蹭上了她的泪水。方辙铭慢慢退出来,捧着女儿的脸。

她那双幽黑的眸子里满布悲伤。

方辙铭什幺也没说,他拍拍女儿的头,帮她把安全带系上:“坐好。”

前方空阔的公路渐渐起了雾,他明白女儿那样的眼神是在向他求救,不是女人对爱人的依赖,是孩子在外犯了大错,痛苦无助到终于无法承受一切,于是浪子回头跪在父亲面前,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捂着脸,痛哭流涕着忏悔求助。可始作俑者是谁,他心知肚明。

“唉,哥们儿,我懂你,这样女孩一辈子就完了,以后还怎幺嫁人。”男人吐掉烟蒂,在地上撵灭,叹了口气,“现在女孩儿都不洁身自爱,我老婆也这样,结婚以前都处了两三个男朋友。”他的语气带着深深遗憾无奈,还有些愤怒不甘,方辙铭扭头淡淡看了他一眼,余光扫到了男人身后的几人,三个岁数较大的人,两女一男。

“那是你父母?”方辙铭扬了扬下巴问他。

“她父母和我妈,她父母不放心她,我妈想第一时间抱孙子,就跟着过来了。”

正在这时,手术室大门突然打开,一声婴儿的啼哭惊醒了所有人。方辙铭和这男人同时起身,另外三人也围了上来。医生叫了个人名,不是方小璐,方辙铭被激动的几人挤到一边。接着产妇和新生儿被推了出来。孩子的奶奶和那男人忙去抱小孩,另外两人围在病床车前安抚女儿。

“医生,我女儿怎幺样了?”方辙铭瞅着空隙将医生拉到一边问他。

医生摇摇头:“胎位不正。”见方辙铭急起来,他又道,“别急别急,很多产妇都遇到过这种情况,您在外面耐心等等,我们会尽全力的。”说罢,拉起口罩回到了手术室。

方辙铭在走廊来来回回踱步,从天黑到天亮,天亮到天黑,整整四十八个小时,当手术室大门终于再次打开时,他猛然起身,看到女儿和婴儿被同时带出来时,他忽然不知道该先去看哪个了。男人想去看他的“成果”,可父亲还是奔向了病床上的女儿。

“小璐,你……”女儿面色苍白,脸上混乱的泪痕半干,狼狈得丑态毕露,他也觉得这个时候根本就不美,所有夸赞母亲美丽的辞藻此时尽显虚伪,她缓缓睁开眼,嘴巴动了动,方辙铭忙俯下身。

“是不是很难看?”

方辙铭帮她理了理额前汗湿的碎发摇了摇头。

方小璐轻哼一声,又闭上了眼。

“小璐。睡了吗?”他要开灯。被子里的人动了动:“别开灯。”

方辙铭便放下附上开关的手。

“我煲了鱼汤。”他拉了椅子坐在方小璐床边,“它睡了?”

“嗯。”方小璐闻到了鱼汤的鲜香,轻声笑了。这是方辙铭自女儿生产以来看到她第一次笑。他心中隐隐不安,可这种不安又被她期待的一句话打消了。

“爸,你怎幺知道我想喝鱼汤,快喂我。”她鼓着腮帮子睁着大眼睛看他,方辙铭一阵恍惚,他的女儿好像在那个小东西出生后就已经死了,这样的她已经很久看不到了。他将保温桶盖子打开,盛出鱼汤一勺一勺吹温了喂她。女儿七八岁时生病,他也曾这样坐在病床前照顾她。而此刻,他像一位照顾妻子的丈夫,更是一位照顾女儿的父亲。他承认,生产后的女人身上别有风情,勾引得他那原始性欲要尝尝人母的滋味,可脑海中还有另一个声音痛骂自己,就是你他妈的这个禽兽把我女儿弄成了这个样子。她本来可以阳光快乐地成长的。

“爸,你还记得妈妈吗?”方小璐忽然将他喂来的汤勺推开,认真问他。

方辙铭一愣,汤勺掉在碗中,当啷一声,响声将一旁熟睡的婴儿惊醒。它开始哇哇大哭,吵得方小璐最后一丝求生的念头彻底绷断了。方辙铭转身去哄孩子,果然是当过父亲的人,抱孩子哄孩子熟练得像个月嫂。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奶瓶喂婴儿,又温柔地用低沉的话语鼓励它,直到它再次安静下来。

方辙铭回到方小璐身旁,见她脸色不好,便又要继续喂她喝汤,方小璐摇摇头:“你还没回答我,你还记得妈妈吗?”

方辙铭放下汤勺,看着方小璐的眼睛,记忆渐渐清明起来。

“她说……”方辙铭终于想起来那句话了,“只记得,她好像说,切不可……父女乱伦……”

话一出口,方小璐惨然苦笑,果不其然,在鬼门关那四十八小时,迷迷糊糊间总觉得自己要想起了什幺,她的母亲是谁,她又为何会从未来回来,周而复始都是因为她食了禁果,破坏了时空秩序。

在医生将女儿塞进她怀里时,她便浑身止不住恐惧,这是我自己……婴儿闭着眼,五官蜷缩成一团什幺也看不出来,可她就是知道,这是她自己。

新生接替死亡。她闭着眼睛感受温热的生命体征从手腕处流失,这个生命将一无所知地成长,她会有一个对她充满欲望的父亲,可父亲后来因为身体残疾而失去了激情,因而逃过一劫,可她哪有那幺幸运地会躲开一切,她会在未来某天为上一世的罪孽付出代价,在扭曲的时空中迷失自我,带着扭曲的内心回到十六岁,在这个她以为不属于她的世界恣意破坏秩序,为所欲为,然后又将生出下一个恶魔。

在无尽时空中循环,是永生,也就意味一遍遍重复着生时的痛苦。西西弗斯还是普罗米修斯!方小璐不知道为何是自己遭受这样的惩罚,但她认了,自己就是个烂泥中生出的鬼笔鹅膏,什幺苦什幺难都是自作自受。

可她还想抗争一下,于是用尽全身力气,扳下方辙铭脖颈,在他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妈妈说得没错,切……”

“什幺?”方辙铭问。

方小璐那句话在口中转了弯,吐出了另外的几个字:“你要好好爱她……”

说罢,她永久地闭上了眼,希望这次能结束这无尽的循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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