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姨娘逃跑了。
当我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几乎不敢去想象大人得知后的神情。
但身为一个丫鬟,我还是尽忠职守地将这件事第一时间告诉了大人,而非夫人。
大人曾经吩咐过我,有关云姨娘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统统都要告知于他。
大人果真沉下面色,他性子素来温和,浑身自带一股出尘的雅士气息,此刻,面无表情的样子反倒有了几分浊世官样。
“浮雪,你何时发现她不见了的?”大人问我。
他的语气虽然与往日无常,但我隐隐听出了几分责怪。
大人曾经叮嘱过我,无论何时都要照顾好云姨娘,是我有负他的命令。
我不敢看他,低着头,恭敬回答:“回大人的话,大约是酉时,奴婢去云水阁请姨娘用晚膳,却发现……”
当时屋里有些狼藉,寝室内的梳妆台都乱了,房间内却没有丝毫打斗痕迹,明眼人只消一眼,就可以看出云姨娘是自个儿收拾细软逃跑的,而不是遭到了什幺绑架。
大人微微低眸,淡淡瞥了我一眼,“但说无妨。”
我咬咬牙,心一横,还是决定说实话,毕竟,对着大人,我真的不敢说谎,只是换了个折中的说法。
“大人,云姨娘许是心思浅、不知事,此番城内人心惶惶,背地里都在传张家快要倒台了,云姨娘定是吓坏了,才会收拾细软逃走的。”
虽然话说得好听了点,但细细一琢磨,还是叫人无法忽视云姨娘的过错。
自家夫君眼看着就要失势了,她却只顾自己逃亡,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简直令人寒心,何况大人一向对她疼爱有加。
果然,大人的近卫张尧面露不耻之色,满面怒容,劝大人道:“大人,像云姨娘这等自私自利的女子,不若我们就由着她自生自灭好了。”
我一听,心不由往下一沉。
眼下京城并不太平,随着皇帝的驾崩,六王爷和三王爷的夺位斗争也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六王爷谢崈宣布了先帝遗诏,意欲登基,三王爷谢坤就带兵将京城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意图篡位。
此时,云姨娘一个弱女子孤身待在外头,反而更容易出事。
若是大人真的放任不管的话,我担心云姨娘恐怕连栗山的地界都不曾踏足半步,就会落得个香消玉殒的可悲结局。
好在大人对云姨娘还是有情有义的,他亲自骑了一匹快马,不顾张尧的劝阻,冒着瓢泼大雨找了整整一夜,终于在城外的破旧老庙找到了云姨娘。
惊雷轰轰,狂风怒号,老庙破旧的门板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云姨娘蜷缩着身子,挨靠在屋里头的桌角下,她冻得瑟瑟发抖,整个人瞧着可怜极了,偏偏紧抱着包裹里的金银细软不肯撒手。
这又无端端叫人对她生出几分可恨来。
张家待她多好啊?
大人疼爱她,夫人厚待她,少爷敬重她,可她怎幺就偏偏干出这件糊涂事来了呢?
真叫人感到费解。
*
大人原先是很着急的,可当他真的找到云姨娘的时候,他又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坐在马背上,透过老庙破旧的窗户,悄悄张望了云姨娘许久,这才翻身下马,走了进去。
我和张尧以及一众侍卫都在外头候着,但是,过了许久,老庙里头都没有传出来任何动静。
以往听说哪家有逃妾被抓到的,那都是要被夫家活活打死的。
大人虽然是京城出了名的温润君子,可云姨娘此番做出了这种事,难保大人不会盛怒之下失去理智,云姨娘又是个脾气倔的,肯定不会温语求饶。
因此,我不免生出几分担忧来。
张尧也有点急:“浮雪,要是待会引起三王爷的注意,那可就遭了,你快去叫大人出来,我们赶紧回去才是。”
我思索半刻,道:“张尧,我进去看一下,你和其他人在外面守着,留意四周动静。”
张尧应了声“好”。
我放轻脚步走进屋里头,却见到了一副奇怪的景象。
大人什幺也没有做,他甚至都没有走近去靠近云姨娘,而是站在距离云姨娘大概七八步的地方,就那样定定地瞧着云姨娘,一句话也不说。
云姨娘听见我的脚步声,擡头瞧过来,见到来人是我,她又恹恹地低下脑袋,更加抱紧怀里的包裹,然后,一言不发。
她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也没有求饶,脸上有的只是麻木,透着一种对现实的无力感。
老实说,这种神情,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云姨娘脸上看见过了,没成想今夜竟又会看到。
难道,逃跑途中被大人追上,和儿子被大人带走,送给夫人抚养,二者对她来说,意义是一样的吗?
*
我硬着头皮开口:“大人,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带云姨娘回府了。”
大人好似惊了一跳,刚回过神来似的,他缓和了神情,竟轻轻笑了起来,走了过去,一如往昔那般张开双臂想要将云姨娘抱起来,说话口吻带着几分亲昵的责怪。
“水珠儿,你今日又贪玩了?怎幺浑身都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
老庙到处都是灰尘,桌脚下更是遍布着蜘蛛网,云姨娘靠在那里,干净的绸缎云裙也都被蹭得东一块、西一块的。
大人素有洁癖,但他的洁癖对着云姨娘,从来都是自动免疫的。
我见事态如此发展,心底反倒松了口气,大人想要当做什幺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当然是最好的。
但是,云姨娘的反应却很激烈。
她看着大人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仇人那样,充满着憎恨的情绪,一见大人走近,她尖声惊叫起来:“张步庭,不准过来!我不想看见你!”
大人脚步一顿,脸上闪过受伤的神情,但片刻后,他还是浅浅笑着,放轻语气询问道:“水珠儿,你可是因为我前些天忙于公务,疏忽了你,这才故意跟我玩躲猫猫的游戏,想要惹我着急?”
他甚至好脾气地给云姨娘认错,作势弯腰一拱手,赔罪道:“都怪为夫不好,这就给娘子赔罪,还望娘子大度,能够原谅为夫。”
云姨娘却不肯接受大人这番好意,她踉跄地站起身,背抵着墙面,后退连连,满脸都是嫌恶的表情:“你别叫我娘子,我不是你娘子!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嫁给你,一切都只是你自己一厢情愿。”
“心儿。”
大人终于无法再强装下去,他脸上笑容落了下去,劝道:“嘉歆还在家里等你,随我归家吧。”
“你若是想要回娘家,等过阵子,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我便带你回栗山一趟,嘉歆也会一同前往,届时,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给岳父岳母扫墓,他们二老在天之灵要是看见了,定会很高兴的。”
提起亡逝的父母,云姨娘的神情恍惚了一瞬,可一刹,她还是坚决地道:“我不要跟你回去,张府不是我的家,我要回栗山。”
她抱紧包裹,一步步朝外走去,步伐十分坚定,不带半分犹豫之色。
大人再也强压不住怒火,疾步上前去,一把攥住云姨娘的手腕,冷声喝道:“云水心,别闹了,三王爷的兵马此刻就驻守在京郊,你若是贸然硬闯,只怕会沦为士兵的刀下亡魂。”
“不用你管!”云姨娘很固执:“我是死是活,都跟你没有丝毫干系。”
她使劲挣扎着,想要挣脱大人的束缚,大人虽然是文人雅士,但自幼学习君子六艺,云姨娘又怎幺可能是他的对手?
云姨娘手腕都红了,但她还是不肯死心,空着的另一只手拼命掰着大人的手掌,大人岿然不动,脸色却越来越黑。
我顿感心惊肉跳,却也不敢贸然开口说话,只好静立在一旁,等候大人的吩咐。
包裹在云姨娘的手肘上来回晃荡着,随着她挣扎的动作,包裹松动,无数珠宝项链都掉了出来。
云姨娘怒瞪着大人,猛然一发狠,抡起包裹就冲大人狠狠砸了过去。
大人不躲也不避,竟生生受了那一下。
包裹里许是藏了什幺坚硬物件,竟砸得空气中发出一声“哐当”闷响。
一道闪电照亮漆黑的夜色,也照亮屋内二人对峙的情形。
鲜红的血丝喷涌而出,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将大人白玉似的俊脸割得四分五裂,瞧着有点触目惊心。
还有两道血丝沿着脸颊缓缓流下,恍然间,竟生出一种大人在哭的荒诞感。
大人的声音也低低的,失落地质问道:“水珠儿,我待你那般好,你为何要弃我而去?”
云姨娘好似终于生出报复性的快感,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理直气壮地嘲讽道:“常言道,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不过就是一个被你哄骗到手的妾,我为什幺不能跑?”
“张步庭,你说,”她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他一遍,口气竟有点咄咄逼人:“我、为、什、幺、不、能、跑?”
“你问我为什幺?那好,我便告诉你为什幺。”
大人觉得云姨娘这番话简直好笑至极,被气到连说话口吻都带上几分辩白的急切。
“大红花轿、宴请宾客,流水席一连摆了三天三夜,云水心,当初我娶你进张府的喜事,热闹到整个京城都人尽皆知。”
“你现在又何必来跟我装傻?”
“何况,就算你狠心绝情到不肯认我这个丈夫,难道你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吗?”
“你一个人就这幺跑掉,你到底有没有顾忌到嘉歆的感受?”
说到这里,大人语气沉痛,显然是对云姨娘失望到了极点。
“嘉歆?”云姨娘愣了一下,须臾,她低低笑了几声,反问道:“嘉歆的感受关我何事?他又不管我叫娘,他从来只喊方浸月做母亲,又何曾真的将我这个生母放在眼里?”
“浸月待你亦是宽厚,她对嘉歆教导有方,又将他视如己出,身为人母,你应该感到欣慰才是,为何你却如此乖逆不顺?”
大人语重心长地规劝云姨娘:“难道你真的要一错再错吗?”
又带着几分威吓:“现在,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所有一切,我都会既往不咎,如若不然,休怪我翻脸无情!”
云姨娘听罢后,完全不当一回事,她甚至当着我的面,轻浮地攀上大人的脖颈,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地娇笑着,笑声慵懒,又带着几分女儿家的柔媚,说出的话却叫人恨到牙痒痒。
她说:“大人,请恕妾身不能从命。”
“今夜,我即便是死,也绝不会跟你回去的。”
她神态间带着决绝之色,我预感将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云姨娘忽然擡袖朝雨幕丢出了一样东西,刹那,绚烂夺目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形成火焰的样式。
遭了,那是火焰军用来传递信号的烟雾弹,而火焰军乃三王爷谢坤的军队。
大人也知晓事态严重,他来不及质问云姨娘为何要私通谢坤谋害他,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朝外奔去。
云姨娘这一回倒没有做多余的挣扎,反而乖顺得不得了。
看来,她是料定大人今夜回不去张府了。
*
我们一行人骑马疾驰到半山腰的时候,便被谢坤的军队给团团包围住了。
谢坤骑着高头大马,站在高处俯瞰着我们,态度倨傲,说话口吻带着嘲弄的意味:“张步庭,本王还真没想到你居然会为了区区一个侍妾,甘愿冒着这幺大的风险跑到京郊来。”
“你说,你究竟是太不把本王放在眼里?”谢坤把玩着手里的长矛,银丝细雨的滋润下,矛锋寒光更盛,冷峭又尖锐,“还是说,你认定谢崈一定有把握稳坐帝位?”
“三王爷这是做甚?”即使身陷危机,大人依旧镇定,俊容上始终擒着一抹疏离的浅淡笑意:“下官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三王爷这番阵仗,莫不是想要置下官于死地?”
“本王若是想要你的命,又何须跟你废话这幺多?”
谢坤得意地大笑起来,道:“本王只是想劝张大人弃暗投明,归顺于我麾下罢了。”
说到这里,他面上流露出不甘之色:“谢崈除了嫡出的优势之外,他哪一点胜得过本王?论军绩,他更加不是我的对手。”
“父皇临了糊涂也就罢了,张大人年轻有为,可千万不要犯浑。”
气氛剑拔弩张,骏马不安地来回踢踏着四蹄,大人便将云姨娘抱得更稳了些,察觉她冻得瑟缩的身子,他又扯开披风将她整个人罩住。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慢条斯理地看向谢坤,笑着悠悠道:“好说,三王爷既然有心请下官前去军营观光,下官当然会赏脸前往。”
“不过,我家妾室却是个胆子小的,不如,我一人随你前往即可,我手下等人便先行回张府,替我向我家夫人通报一声,不知三王爷意下如何?”
谢坤还没回答,这时候,云姨娘却忽然出声了:“三王爷,你先前答应过我,只要我帮你传递信号,你就会帮我脱离张家的,你可别忘了。”
“本王当然不会忘记,不过,张大人待你可不薄,你又何必非要离开他呢?”
大人脸上笑容消失,冷着脸道:“三王爷,心儿是下官的妾室,来去自当由下官安排,此乃下官后宅之事,三王爷此举未免越矩了。”
“哟,这就动怒了?”谢坤一挑眉尾,兴味盎然。
“传闻道,张大人向来温雅从容,待人和煦,这个女人倒有几分本事,没想到她都背叛你了,你还这幺紧张她,看来,她的价值远不止引蛇出洞这幺简单。”
云姨娘一听,心觉不妙,顿时着急了:“三王爷,你不会想要出尔反尔吧?”
“是又如何?本王难道还需要对你一个妇道人家讲什幺信义不成?”谢坤毫不在意地嘲讽道。
“你!”云姨娘又气又怒,却拿谢坤没辙,只能恨恨地紧攥着拳头,用力到指节都泛白了。
大人对这一切始终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只是手臂一直紧紧揽着云姨娘的腰肢,护紧她,不让她跌下马去。
谈判到最后,结果当然是不言而喻的。
大人和云姨娘都被谢坤带走了,只留下我和张尧以及一干侍卫,张尧原本想要冲杀出去的,但是,碍于云姨娘在此,大人无意与谢坤的军队起干戈,这才乖乖束手就擒。
张尧气狠了,拔出腰间佩剑,随手砍倒一旁的一颗大树,骂道:“红颜祸水,大人自从遇见了云水心,他就变了,没成想今日居然被她害成这样!”
我微叹口气,不由劝道:“算了,张尧,大人自己心甘情愿的,我们做下人的,尽忠职守就是了,其余的,莫要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