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推开得月楼的包厢大门时,已经快晚上十一点。
下午市里出了连环车祸,辗转了两家医院,最后伤患到了秦桑手里。他是H市前十的外科大夫,义不容辞,刀开了七个小时,自然就迟到了。
那帮大学同学看他进来各个惊喜。
陈耀第一个拿着大肚杯站起来,边走边往里面斟酒。大学时他住秦桑对门,这里数他关系最亲。
“你小子自打来了H城,每次帝都的同学会都不参加。今天咱们来了你主场还迟到!之前我给你打了起码十个视频吧?不行,这酒你是跑不掉的。”
秦桑笑着和全场同学打了招呼,又主动接过陈耀杯子。“抱歉,这次确实是我不对。下午医院太忙,我认罚。”
态度良好,认罚又干脆。
秦桑一口气喝尽,男同学们狼叫了声‘好’才让他坐下。
酒兴正酣,大伙吃的上头,聊的尽兴。
“秦桑吃点这醉蟹,正是时节,黄很多的。”秦桑左手边是个女同学,笑眯眯的,又上下打量秦桑。他今天穿着件白色短袖POLO,鼻梁上架着金丝镜,薄薄的唇由始至终微微上翘着。
看着和以前上学时差不太多,岁月却又赋予了他一层从容。
“谢谢,你也吃。”
夜幕已垂,华灯旖旎。
秦桑坐的位置临近玻璃窗,从这看去,外面是车水马龙的宽阔马路。这条街是H市出名的娱乐街,很多知名饭店,还有数之不尽的老字号。再往里走就是各种星级酒店、酒吧、桥牌俱乐部。
只要有钱,不愁在这找不到项目。
桌上几个男同学声音一个比一个大,他们全都肄业与国内顶尖医学院,顶级里的顶级。三十出头的年纪,行业的中坚,满腹的抱负,以及,仿佛镀着金边的未来。
秦桑话不是特别多,偶尔同学cue到他,就陪着聊几句,喝两盅。吃喝几巡,目光从场内的同学转到了窗外。对面是家新开的寿司店,夹杂在各种百年老店和装潢高档的私房菜里有些突兀。
可能生意不太如意,门口有个大大的寿司超人在兜揽顾客。那是个浑身金黄的天妇罗,做的很像,从外表看就香喷喷的。
一群小孩围着那个天妇罗寿司,一会握手合照,一会又拳打脚踢的。
天妇罗寿司倒是脾气不错,一直在挥手打招呼,全没放心上。
这时又有人过来敬酒,秦桑陪了半杯。
视线再回到窗外时对面的寿司店门帘被掀开。是个怒冲冲的年轻人,直接拦了出租走了。后面追出来的是个女孩,从这看,看不清五官,但瞧得出是在抹眼泪。
“小情侣吵架吧。”秦桑左边的女同学也有些感兴趣,凑了一嘴。
秦桑点头。“可能是。”
女孩哭着哭着蹲下去,双手环膝,看起来可怜极了。
女同学大概是感同身受,置气的说。“现在的小年轻太不负责了,就这幺把女孩扔街上不管,一点风度没有!”
秦桑慕然一笑。
这话他没法接。
女孩依旧在街角蹲着哭,行人倒是不少,却没一个肯为她驻足。
寿司店门口被孩子们抓着尾巴的天妇罗这时候却动了。
也不知怎幺做到的,那玩偶套应该很笨重,它却非常灵活。蹦蹦跳跳来到女孩面前,围着女孩晃两圈。
女孩可能懵了,擡头呆呆的看。
天妇罗围着她跳了圈不知什幺步子,双手在身后划了两下。最后张开手,却是一袋糖果呈现圆胖掌心。
仿佛静默了几秒,女孩有些不敢信的指着自己。
天妇罗重重点了点头。
那是个金黄的炸虾,点头时头顶的虾须在颤,自带逗笑效果。女孩可能被感动了,扑过去熊抱那个天妇罗。
但是抱不过来……因为天妇罗太胖了。
它又拍拍女孩的肩,从口袋掏出另一件东西。
太远了看不清,秦桑觉得应该是纸巾。
确实是纸巾。女孩接过擦了泪,又接了糖。一人一天妇罗在那不知道说了什幺,女孩终于破涕为笑离开。
秦桑笑着摇头。“我要是寿司店老板,应该会帮这个天妇罗涨工资。”
女孩毕竟是在寿司店门口哭,天妇罗解决了问题,做老板的就该有所表示。
“你们男人就是现实!”女同学提出反对意见。“人家天妇罗做好事时可没想过什幺涨工资。”
“大概是。”秦桑低头轻笑。
一顿晚饭吃到近一点才散,男同学们吵着要去下一摊。秦桑拒绝了。“明早还有班,不能太晚。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请你们一条龙。”
外科这行有个潜规则。手机不能关机,晚上睡觉也不能睡太死。因为随时会被call到手术台,更别提晚上在外玩通宵。
“行吧,那就下次再说。”
同学们大多数从事这个行当,这次要不是来H城开研讨会,平时也都差不多,哪能不知道秦桑不能玩太疯的理由。
秦桑帮着叫了车,付了车资。送几个喝醉的同学离开,最后才自己叫了滴滴。其实秦桑来时是开了车的,但刚才喝了酒就不好再开。
夜里有些起风了。
秦桑站在路边,微微仰着头。
H城光污染严重,虽是凌晨,街上依旧披红戴绿。苍穹之上也看不清几颗星子,只一片瓷盘一样的月亮挂在天顶,静静散发柔和的光芒。
“秦医生!”
一道细细小小的声音从隔壁斜插了过来。
秦桑一转头。
没有人。
“秦医生!”
还是刚才那个细细小小的声音。
“秦医生,我在这。”
秦桑一转头,这才注意到,原来是那个天妇罗。它从马路对面跑来,也不知道这幺肥的身子是怎幺这幺灵活的。
“您怎幺在这,来吃饭的吗。”
秦桑左右看了看。“和我说话吗?”
确定没有别的姓秦的或者是医生的人在这。
“啊对不起。”天妇罗抓抓头,但是失败了,因为手短。它两只手在身后扒拉了一下,摘掉了虾头。
“呼,热死了。”
秦桑一怔,没想到天妇罗里面是个女生。要知道这种玩偶套也有十几斤,挺重的。看似可爱,其实是个体力活。
“秦医生,您不记得我啦?”女生讲话有些港台腔,尾音含含混混的。头发很浓密,在头顶挽着颗丸子。眼睛很亮,布灵布灵的,可爱到有些像卡通人。
“你是?”秦桑每天要见的病人及家属是以十以百为计量单位的。被人这幺一问,他还真想不起来了。
“上个月我师父在你们医院拔牙,我拜托前台帮着演戏,说中了一等奖的。”
这幺一提醒秦桑想起来了,是有过这幺件事。
当时有个小姑娘在前台求助,说她师父牙烂了,要植牙。但是老人家心疼钱,不愿意来。想让结账时帮着演戏,说中了医院的头奖,可以打折。
这种谎前台哪敢帮着撒,万一是讹人怎幺办?当时秦桑下班从那经过,无意听了一嘴,便做主同意了。前台开始没说什幺,后来又担心他草率,万一那女孩是骗子怎幺办。
秦桑笑笑,说。如果是骗子,大不了我损失一半。如果是真的,就是成全了别人的一片孝心。
当然结局是好的,前台给他打过电话汇报。这事当时在秦桑也就稍微过了下,经过了就是经过了,没想到现在又遇到她。
“原来是你。”秦桑笑了。“算算时间,你师父的牙周炎治的差不多了吧。”
“是!秦医生也是牙医吗?”她也笑了,极富感染力。明亮的眸像两弯月牙,比天上那颗也不遑多让。本来就长得显小,一笑更小了,像未成年。“师父的牙周炎治好了,再过两天就去植牙。”
“那这幺晚你在这?”秦桑没回答她,用问题解决了问题。
“我上班啊。”女生倒没想那幺多。“哦对了!”她低下头,在天妇罗前面的大口袋掏啊掏,掏出两张纸片来。“喏。这是老板给我的员工优惠劵,可以打六八折。就是那家寿司店,送您了。”
又是从口袋?
秦桑没接,只是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柔和,饭店的招牌灯光仿佛万千蝴蝶,停栖在他棕色的眸中。
“你这个是哆啦A梦口袋?”他想起刚才她就是在这个口袋掏面纸和糖果的。
“哈!”秦桑不接,女生也没勉强。“秦医生在等人吗?”
玩偶套里很热,她额上闷了一层密密的薄汗,几络刘海黏黏的遮在眼睛前。
秦桑举起手腕看表。“在等车,应该快到了。”正说着,那辆网约车从路边滑下来,停稳了,开了门。
“看,车到了。”秦桑礼貌冲她一点头。“那我先走一步,再见。”
女生挥了挥她那个胖胖的寿司手。“拜拜。”
上了网约车,车速很快起来。秦桑往倒后镜看去,小丫头还在路边站着,朝他这边挥手。
还挺可爱的。
他笑了笑,将目光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