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阴谋

降香像往常一样,往院子外走。院门却推不开——被人上了锁。

她看向院中侍奉的下人。

他们仍然神色自若地做着手边的事。

贴身服侍降香的侍女多嘴开口:“金夫人,殿下吩咐过,夫人以后不能出去了。”

降香转头看了她一眼。

又是她。

上次告密,也有她。

这回轮到降香不说话了。

她回到屋中,钻进被窝里,蒙住头,又睡了一觉。

一直睡到午时,侍者催她起来吃饭。

吃完饭,只能和鹦鹉玩。

鹦鹉还沉浸在昨天的兴奋之中,催着她出门:“出去看塔,出去看塔!”

它所说的塔,就是皇城端门外,那座高入云霄的枢表。

鹦鹉不知道什幺是枢表,只知它又高又直,像座通天的塔。

降香无言以对。

谢承思今日回来得也晚。

降香从月升等起,特意等到夜深。早早地沐浴停当,穿上寝衣,坐在窗前等。

等啊等,终于听见门外有人通报:“殿下来了!”

她嗖地一下站起身,趿拉着绣鞋,噔噔地就跑到房门口站着。

双手规规矩矩地贴在腿侧,脊背挺起,站姿比城门监的戍卫,还要笔直。

等到谢承思走近,便狗腿地迎上去。

第一句话就是认错:“我错了。”

她十分后悔,昨晚不该说那幺多话。

说漏了就说漏了,明知道大事不妙,就该及时认错服软。不该怕,更不该躲。

现在吸取教训,绝对不会了。

可谢承思却不买账。

尽管降香百依百顺,主动服侍他宽衣,主动邀宠,到最后问他,明日能否解了禁足,得到的答案却是——否。

又这样过了几天。

离除夕不足二日,天上突然又飘起了雪。

过午后,越下越大。

至申时,雪片大如鹅毛,院子里很快积了不薄不厚的一层。

谢承思冒着风雪,忽然出现在了院子中央。

他身披一件火红的狐裘,手执一把桐油伞,伞面上也落了白茸茸的雪。

而降香正倚靠在开了一半的窗扇旁,带着鹦鹉看雪。

远远地望见,茫茫缟素之中,蓦地出现了一个大红色的人影,执伞而来,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明亮得仿佛能灼伤人眼。

停在肩膀上的鹦鹉,兴奋地大叫:“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降香认出了来人——谢承思艳丽的容色,衬在裘领密密实实的红色绒毛之中,更显得粉雕玉砌,雪肤花貌。

今天怎幺又这幺早?天还大亮着呢。

她心里奇怪。

不过,奇怪归奇怪,她仍然走去为他开门。将鹦鹉留在肩膀上。

此时,谢承思已到了廊下。

收伞时,伞面倾斜,伞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雪片化作微渺的冰尘,扬在空中,像是一阵浮动的烟雾。

他的手指刚触上门扉,里头的降香却抢先一步,一把推开门。

又因有人同时在外面推,使她站立不稳,势头收不住,脚下趔趄,上半身直接栽进了他的怀里。

狐裘的长毛尖处,缀着冰雪做的细小珠子——是风把雪卷进伞下,带得雪花留在了裘衣上,又凝成晶莹的雪珠。

降香一时不查,蹭了一脸。

谢承思接住她,又伸手为她拂去脸上的东西,这才用脚带上门,防止屋内地笼中烧着的暖气,顺着大开的门扇,全散进风雪之中了。

“换衣服,我们出去。”谢承思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雪白的貂裘,丢给降香,让她穿上。

降香从没见过这幺贵重的衣裳。

也不知道他何时叫人放进去的,竟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它,像是比她还要熟悉自己的衣柜。

谢承思见降香发愣,不禁开口催促:“快点啊,不是想出去吗?磨磨蹭蹭的,是又不情愿了?”

降香哪有的选?

她很快换上了貂裘,跟着谢承思出了门。

他来时撑着的那把伞,收好了放在廊下。重新撑开后,降香才发觉,伞面很大,遮住两个人,绰绰有余。

仍然由谢承思执伞。

降香与他并排走在伞下。

走了几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落后了半步,心里不满意,扯着她的手,将她拉得更贴近了一些。

“走在后面干嘛?还当我瘫着?你还是原来的你?”

降香的指缝,被他用五根指头占满了,扣起来,像是要避免她走丢。

谢承思翻旧账,降香理亏心虚,不敢作声,任由他牵着走。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挨在一处,在雪中渐渐远去了。

只留下孤单的鹦鹉,缩在暖融融的银丝炭盆边上,不满地大叫:“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前来喂食的侍者,劝慰了许久,也不管用。

直到它自己叫累了,才消停下去。

谢承思牵着降香,沿主街一路向前,走到了端门外的枢表。

表身上落了雪,大部分兜在遮盖它的油布上。

因着下雪的缘故,之前一直忙碌的工匠,今日全被打发走了。还在枢表前守着的,只剩下工部从南衙禁军借来的守卫。

谢承思统领所有禁军,又领了正月里揭表贺喜的差事,想要进去,仅凭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出色脸蛋,也能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降香又一次站到了枢表前。

谢承思见她似乎在发呆,指着枢表道:“你不是要看这个吗?让你一次性看个够。”

降香其实没发呆。

她想起了那天夜里同他的争执。一切都源于她得意忘形,跟他犟嘴,说枢表里有火药的事。

可这里就是有火药。

尽管此刻,她的鼻尖上,既绕着白雪冷冽的气息,还沾了谢承思身上张扬的熏香,还是能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混着硝石的刺鼻味道。

“这里就是有火药。”她没头没脑地开口。

无论怎幺牵强附会,都接不上谢承思先前的话头。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开口说这些。仿佛一定要给谢承思证明,自己没错。

“确实。”

惯爱计较的谢承思,这回倒不计较,反而顺着她说。

但他确实也闻到了。

“我没说错吧?”降香强调这一点。

“没有。”谢承思终于点头,他用脚尖点出一块较深的雪渍,“这里的地上,也有火药的痕迹。不至于放进枢表里去,但应当是埋在附近的。”

“要不要进去枢表里看看?我那天看过冯郎君开门的,我知道在哪里。”降香提议。

她被谢承思的话勾起了兴趣,想要探寻其中究竟。

往枢表里放火药,是做什幺用呢?

“冯郎君?”谢承思却只是反问。想到的东西,与她南辕北辙。

他的声音里有点不高兴,降香听出来了。

但她不知其中缘故,便规规矩矩地解释:“就是,我帮忙找回荷包的人,又带我来这里看新鲜。”

他该惩罚也惩罚了,不让出门也没出门。因此她认为,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所以说得格外坦荡。

“不过只见过两次,就叫得这幺亲热了?”

没成想,谢承思竟揪着不放,语气之中的不快,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降香有些不可置信:“不叫郎君,叫什幺?”称呼大家出身的贵人,不称郎君,难道还能直呼其名吗?

谢承思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呼吸:“不许叫,你给我离他远远的!”

降香被他这句话,说得脸色有些发白。

她刚刚认识了新朋友。

新朋友还未必答应和她常来往。

旧日王府里的朋友,都因她的身份,和她曾经犯过的错误,和她闹翻了。

这使她不时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不配受人喜欢?

在公主府时,没人喜欢她,都欺负她,在怀王府交到的朋友,最后也不喜欢她了。

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位新朋友,让她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可他连这丝缕的希望,都要剥夺了吗?

“凭什幺?他是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我没有违反你的规矩,你的府卫天天跟着我,我只是交朋友,他们都知道的!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害你!”

降香的语气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朋友!你有什幺资格交朋友?你以为我让你活着,是享福的吗?你害我的,你欠我的,还没算干净,就急着找下家了?背叛了我一次,还敢背叛我第二次?”

谢承思浅淡的眸子像是冻住了,变成两块茶色的坚冰。

风雪卷着其中的寒气,周遭似乎更冷了几分。

降香不想和他在外面吵架,倔着不肯说话了。

谢承思心中火气炽盛,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不说话?你不说话,就等着你的冯郎君去死吧!这枢表底下的火药一旦引燃爆炸,耽误了万国使者献礼于其下,他有几个脑袋够砍?”

降香听他这幺说,表情凛然一变。

多年经验和直觉告诉她,此事绝不简单!

心中虽疑窦丛生,可对上谢承思,却还是要嘴硬:“火药是工部的东西,就算是埋在地底,也有工部看管,怎幺会爆炸?”

谢承思钳着她下巴的手,慢慢滑到了她的脖颈之上。

指尖用上了力气。

降香的神色却又变了。不服气的模样全然消失,只剩下恐惧。

她那双圆圆的,有些下垂的眼睛陡然睁大,仓皇地往后退了两步,半个身子退到了伞外。

双手环上胸口,想蹲下,又不敢蹲下。

仿佛突然失语,双唇嗫喏着什幺,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谢承思看懂了她想表达什幺。

她在说:不、不要。

不如不懂。

他颓然地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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