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月后,正值热夏,一切安排妥当,夏见颐坐上了费城至深城的飞机。

其实在相认后,夏家父母最开始市想直接飞去费城和女儿见面的,可夏见颐拒绝了这个的提议,她决心自己去那个她本该安稳长大的地方,去见她血缘亲密的父母——正如夏家父母想知道她过去的故事,她也希望知晓生身父母的生活样貌。

抚养她时间最长的养父母,那对白人夫妇送她到机场,她们和她拥抱,离别亲吻。养母Lisa与她耳语:“Leah,孩子,一切都在好起来,你一直很懂事,可我们都希望某一刻你能变成会撒娇的小孩。请记住,我们永远爱你。”

“再见,小颐。”他们学着夏家父母那样叫她小颐,和她告别。

因为过去的经历,夏见颐从来在接受爱意上步履蹒跚,从不敢把任何人任何事轻易记在内心。她想,爱是最不长久的东西,所以不接受,不表露,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是以错过了很多真心对她的人,让他们失望不是不难过,可感受到更多的其实是庆幸,每每那时,夏见颐都觉得自己是多幺自私啊,却又仍然继续着冷漠,与内心背道而驰。

然而此时,她的内心仿佛开了一到裂痕,她拥抱住养母Lisa,第一次身体力行地表露感情。

昼夜交替,夏见颐闭着眼,可心情复杂,她实在睡不着。

她想起陈家夫妻,想起这些年寄养家庭中每一对养父母,却骤然记不得自己亲生父母的样子,他们明明视频多次,也聊天多次,网络科技的用处大多在此。可此时此刻,夏见颐却记不起他们的模样,就好像一切是假,是上天开的玩笑。

怎幺会不害怕呢?害怕一切是假的,害怕落地后一切都与自己所期望的不符,害怕他们知道自己的过去,知道自己遭遇的和做过的那些事……

辗转反侧间机舱剧烈摇晃起来,她心里骤地一停,机舱里的乘客也都惊醒,彼时惊呼尖叫此起彼伏。

夏见颐依照乘务员的指示系上安全带,保持防撞姿势,耳边的惊叫与心跳如鼓。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尖叫逐渐变成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让她接近死亡。

无知觉地恐惧起来。那个时候,她被带上法庭作证,王霜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尖利刺耳,甚至传到了隔壁接待室中的她的耳中。

“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法庭上没有一个人听得懂,汉语真的博大而精深,最简单却又最狠毒的话就这幺轻易地说出口。它尖利刺耳、直穿耳膜,令人记到现在,让人一想到就能感受到极尽的怨毒,而后浑身颤抖。

透过机舱圆形的窗户向外看,突起的闪电令人毛骨悚然,似爪牙,即刻便要将人生吞下去,那亮光使团团乌云显得更加可怖。

机舱内灯光忽明忽暗起来,片刻后是全然的黑暗。

对于死亡的恐惧就这幺汹涌而来,它似洪水,充溢整个机舱,人们没有思想只有尖叫与疯狂。

没有人不害怕死亡,更何况那人是在无牵无挂中忽然有了牵挂。

左手突然被人捉住,手心有汗,却给她注入唯一的温暖是邻座那位饶有气质的中年女士,夏见颐想,她应当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在登机后的第一面就给了自己一个极有温度的笑容。可此时此刻,她也在害怕。

面对死亡,总是没有体面的。所以即使这位女士很想尽力给她一些安慰,最终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勉强弯着嘴角。

她将一张纸递给夏见颐,她的声音也在抖:“这是我的……是我给我儿子的一些话,上面有他的名字、地址与电话号码,假如我……你还活着,请把这张纸条交给他。”在这样的状况下,即使说出“遗言”二字,也并无不妥,可她表述那样隐晦,夏见颐想,她一定不常求人,她的前半生一定很幸福平顺。

夏见颐清醒过来,将头埋在臂膀之间,忽然觉得她也是渴望亲情的。

长久的望而不得让她不敢再奢望,而现下死亡的临近却逼迫着她更加渴望。她想着,如果现在死了,最后悔的事大约就是从前的自己从未想过去寻找亲生父母,以及即使后来寻到了,自己也极少表露出额外的温存。

她对着那位女士点点头,继而想到黑暗中她看不真切,将纸条塞进衣兜后又用兜扣紧袋扣,回答她:“请您放心。”

那只手又握住了她,不知是出于恐惧、安慰还是感激,它愈来愈紧,愈来愈紧,就像此刻她心脏缩紧的样子。

夏见颐想,如果这一次没有死,她是一定要敞开心扉、付出真心面对那些人和自己的未来的。

灯光亮起来,机舱逐渐平稳,乘客们也逐渐由惊慌转于平静。

夏见颐不断深呼吸,试图平静下来,耳边是机长对于颠簸的解说:大致是飞机突遇云层与强气流,现下已经安全通过,机身无损坏,接下来的空域气候条件良好,飞机将在三小时后到达港山机场。

机舱中的“尖叫”们适时皆是舒了口气,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都开始都相互安慰着对方,庆祝这劫后余生。

夏见颐身边的那位女士,过了许久终于渐渐松开握住她的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轻轻的拥抱。一切点到为止,却又滴水不漏。

人人都在庆幸,每一个人都在兴奋,大家都知道接下来太阳会从东边升起来,迎接他们的是港地的万里无云,没有一个人觉得事情会更糟,事情都在变好。

事情都在变好,是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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