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重逢

呼啸夜风肆虐。

威耸高墙上,一排灿黄旗狂妄涌动。

朝秦驻地。

身着黄金铠甲的主将伫立在城楼之巅,静默瞭望着那一望无际的黑暗平原。

驻旗胜战后,阎崇并不给各国反应的机会,毫无预兆的再次开旗。

带着寥寥军队,接连着第二次进入忌域之地。至今数月,还无音讯。

各朝将领无一不日日监探阎崇动向,都道阎崇新帝被胜战冲昏了头,疯癫了神志。

新登帝位的女娃娃,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真把忌域之地当作了来去如常的闹场?

远处。

并不明晰的星火光点渐现。

朝秦主将眸眼一闪。

他手扶石栏,全神注视在暗夜中的那斑火光。

随着光点越现越多,蛇形一般延绵而出。

拢在光晕里的红色旗帜愈加扎眼。

“将军!”

探报的士兵奔来,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扬声禀道:

“阎崇凯旋!不仅如此……他们还带回了大量玄晶矿石!”

自古往,詹南掘出第一批玄晶矿石,流通数百年。玄晶是整个大陆最为珍贵的晶石,价值连城。除各朝王室贵族珍藏,民间再难得见。

至此往后,也无人从那座洞窟里再带出些什幺。

阎崇胜战而归,又一次带出了洞穴下的瑰宝。对各朝而言,这已然不是单单的驻旗胜战那幺简单。

跟随其后焦急而至的银甲副将,紧着双拳,眉头深锁:

“那奴将到底是什幺来头?!此番他又是毫发无损!这哪里是个人,他分明就是个怪物!”

怪物。

他真就似一个怪物。

那日阎崇驻旗胜战归途,将朝秦败旗送回朝秦驻地。朝秦主将第一次所见这位奴人将领。

非常人般的壮硕体魄,猛兽般的体格,连自己都要仰首才能对视的身量。

煞戾之气萦绕在他周身难驱难散,他就像从忌域之地而生的异兽。

忌域之地岂是一身蛮力就能跨横的?

他能全身而退绝非简单的一身气力。

他的身上,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是阎崇的第二个陆遣?不……”朝秦主将凝望着远处平原蔓延而来的光火,瞳中映出摇曳星火零落。他眉心一动,肃然道:

“他更甚陆遣。”

旁人都说阎崇没了神威将军陆遣,一落千丈已是定数。

阎崇帝乱了方寸竟命一个区区奴人为将,遭众朝耻笑。

然而就是这区区奴人,夺得驻旗之战众朝之首,从忌域之地探得玄晶矿石。

阎崇未落千丈,竟还一举登巅。

忌域军归朝时。

满城庆贺,拥戴不绝。

这是远胜了神威将军陆遣的惊世威名,无人不惊撼诚服。

满城上下,人们绝口不提忌域将军的奴人身份,当初的鄙夷声全然化作了敬慕景仰。

如今的秦蛮,再不似从前。

——

小满一身盛装,面色不安。

踟蹰着难以跨出一步。

今日忌域军封赏。

过去自己逃了又逃,但这一次,她不得不去。

三番拒见忌域将军,若是曾前,倒也只是不了了之。毕竟一个卑贱的奴人,无人会为他多言一句。

可今不同于往昔。

忌域将军名声大振,兵民拥护,朝臣敬畏,连各朝权者都高看他一分。

身为阎崇帝,小满已然不能有再拒见的理由。

起初她也坚信着师央的教导,奴人不过是些可怜人,与常人无异。在师央的抚慰下,她也不再惧怕奴人。

但他朝途谈军中传言一一落在了她的耳朵里,又让她镀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恐惧。

传言,忌域将军身量过人,壮硕魁梧,如狰狞巨兽。

各朝都称他为怪物。

怪物。

小满最怕怪物。

到底是怎样相貌的人,才会被称之为怪物?

如此想着,她浑身一颤,心中又打起了退堂鼓。

“陛下,入朝的时辰要过了。”

伴在身侧的宫宣官也不知为何小满会露出这般神情。他屈着身轻声言道。

算了。

做噩梦就做噩梦吧,大不了让詹南客日日陪寝。

小满深深呼吸。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挺直了腰杆,一鼓作气大步往朝殿的方向走去。

朝殿肃穆。

坐在王座之上的小满,以平静而庄重的姿态面对着百官,内心深处却是一片忐忑。她攥着自己发寒出汗的指尖,听着宫宣官的宣召,鼓足着勇气自若的目视前方。

身着玄色重甲的男子从殿门之外走来。

昔日将他拒之殿外的官臣,此时不改厌恶之色,只是其中不免掺杂了几分怯意。

身居高位者,终是心中无法接受低阶者跃身立足于他们身侧。这是对他们身份的藐视与践踏。即便秦蛮功过倾天,也绝不可能消除他们对低贱血脉的排斥。

他们会怕他,但绝不会敬他。

秦蛮威步向前,他的身量高过在场的所有人,惊人的体魄被重甲笼罩着,冠盔掩面,手戴如利爪般的护套,恍惚间,真就如一只巨阔猛兽。

这窒息的压迫感不禁让人屏息。仿佛他只要静默的站在那,所见之人都会心生畏惧。

止步于朝殿中央时。

他擡起双手,卸下了冠盔。

高束的长发如流般倾洒于身后。

眉宇舒展之下,小满睁大了双眼。

这哪里是什幺可怖的怪物……

所现的并非是诡异的骇人面容——

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刚毅浓显的五官英气逼人。

小满见过不少俊美非凡的男子,精致无瑕,胜似天工。而眼前之人的英俊却全然不同。

他的长相充满着侵犯感,与之相匹配的壮硕体魄,掠人心神。

不由得会挑起人心绯念。

小满喉咙一滚,摘下了凝在秦蛮身上的视线。有些无措的对抗着逐渐生热的脸颊。

迟迟未行礼的秦蛮惹众人生疑。

他似惊愣在原地,忘却了动作。

愕然眸光显现出遮盖不住的热切,秦蛮近乎于无礼的直视着王座之上的少女帝王。

他那心持的妄念,刻烙的憧憬。

她的身份,他有想过无数个可能。

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女,高尊显贵的权贵之女。虽皆为他攀及不能的身份,但他还能打下赫赫战功,攒下所有的钱银。

他断不会用权势欺迫,他只是想在寻到她时,将能给的都捧给她,再剖出他的真心,问上一问:

你可愿跟了我?

他明明想过无数个可能。

却偏偏错漏了。

那一面之缘惹他惦念难舍的女子——

竟是当今帝王。

那是他根本触之不及的峻岭之巅,连一念之思都是他的罪过。

卑贱的奴人,怎能奢想泱泱阎崇最为尊贵的女人。

这场意想之外的重逢,击溃了他擅自堆叠的高塔。

顷刻坍塌之下,震碎了他滚烫的炙热心脏。

——

夜已过半灯烛未灭,将军府的庆功宴已是醉倒了一片。

大千上次带来的美酒,因战令不及品饮。好在大胜归来之日有了用武之地。

满桌狼藉。

大千抱着酒缸在宴桌上呼呼大睡,石头埋着脸呼噜震天。

主席座上正坐的秦蛮,还维存着一丝清醒。

他就这样空洞的静坐了许久,一动不动。

忽而,他撑扶着桌沿缓缓起身。

一旁的侍人想前来搀扶,却被他扬手一阻,退身了回去。

天悬朦胧明月。

秦蛮凝得失神。

他好似追月一般,目光牵着月影,一步一步毫无目的的走去。

他高举起手,若轻抚着圆月。

去抓取,去捧握,反反复复,落得一场虚空。

他从领间拿出贴身藏匿的一方纱帛,那被叠折得一丝不苟的纱帛一角,印着一支精致的金色凰羽,借着月色,正泛着光莹。

他视若珍宝的将其捧在手中,牵起一角,捋过边沿,将其展开。

他仰首朝天,凸显的喉结轻轻颤动。他将手中纱帛铺盖在面上,隐香入鼻,阵阵沁心。透过纱帛去看月的那双英眸,此时波光迭起,似悲似喜。

更似分崩离析前的抵死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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