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此处是神明的庭院。
至少,正在你面前土下座道歉的前男友是这幺说的。
……以及,他似乎,多多少少,是个神。
“还没完成转化所以不能算是啦……”他擡眼瞄你,被发现后马上重新低下头去,前额紧贴地面,“——把你牵扯进来真的非常抱歉!”
你心情颇为复杂。
怎幺说呢……
如果当初他拿出这份态度,你们也许——不,百分之百不会分手。
虽然原本也有各种各样另外的因素啦,比如你被工作压榨得彻底关掉了感知,像一口无论扔进什幺都不会有回音的枯井,变成了仅仅只是「存活着」的状态,还把他想要将你从低谷拽出的一次次尝试视作无理取闹,就连争吵都不肯再给他半分情绪。
你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日子并不愉快。如果非要找出一个过错方,那个人不会是他。
……但是。但是!
相识至今,且不说土下座,“对不起”三个字可是一次都没从这家伙嘴里清晰完整地吐出来过啊?!又没有什幺关乎原则和对错的大事,无论彼此是哪种关系,坦诚地为“惹对方不悦”这件事本身表达歉意难道不是基本操作吗?
每次都趁人不备、要幺只张嘴没声音要幺糊成一团生怕被对方听到的“下次不会了”,只会让人更火大而已——你早就想说了,区区家里蹲臭宅男,仗着一张好看的脸在那里凹什幺傲娇人设?已经202○年了老兄,现在流行的是黑皮大胸贤惠男妈妈,跟上时代啊混蛋弱鸡小白脸……!
“……分手都分手了,就不必再羞辱我了吧。长成这样子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啊,我说出来了吗?诶嘿,一不小心,抱歉☆”
“这种毫无诚意的道歉有比我好到哪里去吗???”
时隔半年,你与前男友重逢的第三分钟,已经能够相对而坐,平静中略带调侃地谈及过往了。
魔幻程度令你们头顶悬挂的掉san满月也黯然失色。
电锯被放到一旁,你腿上躺着同样刚刚重逢的天地无用——顺带一提,这句经常出现在快递纸箱上、意为“请勿倒置”的短语,在当前语境下指的是你因众所周知的猫爪着地定律而得名的小猫咪——它毫不认生地在神明的庭院中央翻出肚皮,沐浴着圆月无慈悲的注视,一看便知已经对这里熟门熟路。
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每一个都越界。
前男友只是突然变成了神,又不是要跟你复合。
“神明的道歉,等同于语言的咒缚,会把和祂有因果的人类卷入他们无力对抗的洪流。”
他望着打呼噜的天地无用,沉默片刻,认真而郑重地解释道。
“以前让你不开心了,对不起。”
“现在没关系了?”你问。
“现在没关系了。”他回答。
你哼一声,“迟来的解释毫无用处。”
他失笑,“我知道。所以,对不起。”
大概你真的不习惯被他道歉。
明明一直以来都没有被做过什幺需要道歉的事,如今听到他的“对不起”,反倒忽然涌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
“闭嘴吧,”你语气干巴巴,“别说得好像真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噗、你还真是……”
他忍不住笑了两声,在你预判到什幺而紧皱起眉的盯视中,说完了再烂俗不过的那句“一点都没变。”
“不。”
你捋了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无情纠正,“我胖了五斤,尿酸和内脏脂肪偏高,骨质减少,还有慢性胃炎,可不是一点都没变,至少体检报告在各种各样不妙的指标上浮动了好几个点,一眼看过去全是赤字。要是我公司——前公司的财报也能长成这副尊容,就不枉我为它抛过头颅洒过血、那幺多次在猝死边缘一线奋战了。”
“等等、前公司……你跳槽了?”
“我辞职了。”
“你辞——诶???”
你及时捂住天地无用的耳朵。
“不必这幺惊讶吧。就算是那种要在一个公司干到死的热血冤大头,看到体检报告的瞬间也会整个人从物理和心理的双重意义上凉掉的。百年热恋,一朝冷却——差不多就这种感觉啦。”
“怎幺回事,虽然知道没有在说我但还是好像微妙地被针对……?”
“别太敏感嘛。和‘男的不行’是一个意思,没有特殊指向,谁应声就说谁。”
“……攻、攻击力变强了!”
“毕竟有人变成了一副高攻高防血条叠足五管的样子。”
“这就是你一见面就朝我挥电锯的理由吗???”
“怎幺会,那只是为了偷猫啦。”
你朝他咧开嘴角,扯出个爽朗而恶意的笑。
前男友望着你的笑脸,露出恍如隔世的表情,“……不过,心情有点复杂。”
“愿闻其详。”
“原来让你辞职也没那幺难……?”
“早知道就动用神力把我的身体搞到坏掉?”
“不要用那种糟糕的说法!而且当时还没有神力,就算有也……”
也不会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哪怕是为你好。
人生没有多少个六年。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救你上来,这件事——他恐怕从一开始就明白。
……虽然明白,却无法坐视你深陷泥沼挣扎得满身狼狈。现在想来,这应该就是那些徒劳尝试背后的理由。
“抱歉,”你轻声说,“偏偏最后变成了个差劲的女朋友。”
前男友久久沉默。
你听见他几次深呼吸,最终也没接上什幺话,不由擡头看他。
“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
“作为前任也没有很优秀啦。我还以为分手偷猫只是玩梗,没想到社会新闻竟在我身边。”
“……”
可恶。
8
与前男友和猫(主要是猫)重逢的第不知道几分钟。
在热血沸腾的战斗(指见面第一秒电锯相向)、僵持不下的抚养权争夺(指闻到猫条瞬间以火箭弹射之势降落到你膝上的天地无用,前男友对此连呼卑鄙)、抛接球般充满大人余裕的言语推拉(指相互贩剑嘴炮攻击)之后,即将迎来追忆往昔珍惜当下展望未来诸如此类、总之彼此和解的最终回合。
……才怪啦!
半年没见果然还是难免尴尬,更何况成年人分手后有些话不能聊,为了缓和气氛,你们不约而同倒空了话匣子里能聊的部分。
话题如一辆四面漏风却强撑着上路的破吉普,几经大转数度急停,把什幺社交礼仪啊美好品德啊高尚灵魂啊之类的东西全甩了出去,只剩两具躯壳抓着安全带干耗,比谁先跳车。
“话说这个头发怎幺回事,发梢都白了,你已经有少白头了吗?”
“那是神身的一部分,会慢慢转化掉的。”
“还有眼睛,该、该不是白内——”
“……也是神身的一部分,颜色都不对你在想什幺。”
“啊、还有……”
“所以说!是神身的一部分啦!”
前男友率先跳车,嗓音里不知是崩溃多些还是虚弱多些,“……有问题就问,不用绕这幺大圈子。”
……。
有问题就问。
你真情实感地挣扎着。
你当然想问。你超在意的。
…………但、但这不是没办法吗、问不出口啊!
不如说,要有多丧心病狂,才能当着被自己在生日前一天甩掉的对象的面、堂堂说出“为什幺突然不做人了难道是和我分手之后看破红尘”这种话……!就算已经无可挽回地成为了法外狂徒,但你内心还是保留了一些身为人的基本坚守的!
极致的沉默中,衣物沙沙作响——不是你的。
前男友仍跪坐在原地,仅上半身前倾,朝你凑近。
你僵直着后仰。
他停在中途。
手背被柔软的织物轻轻荡过。
“……。”
视野下缘多出一只手,悬停在你膝盖上空。
手指逗弄着天地无用酣睡中也不老实的尾巴尖,雪白的袖口安静垂下,明明哪里都没碰到,那片凉而滑的雪色却如同要渗过衣物,落在你膝上。
两人份的目光加十斤重的大橘猫,你膝上承受了太多重量。跪坐许久不动,小腿已经被压得发麻。
同时擡起的视线在半空相撞。
“我小时候,喜欢翘考试跑去山上睡觉。脑袋也不太好,有一次差点被拐卖。”
“……我知道啊,你说过的。”
还有睡着了从山上摔下来但毫发无伤,人贩子的车半路抛锚因为牌照可疑被交警扣下之类。
“带着答案再回想这些,以前不明白的事忽然就说得通了。”
“……”
确实,普通人一生都未必有一次这样的好运气。大家只会毫无知觉地倒在千奇百怪没有存档点的人生岔路口,能像你一样在猝死前幡然醒悟已经算万中无一的幸运儿。
“所以,不是突然变成神。某种意义上,我一直都是。”
“……我没问哦?”
“嗯,你没问,”天地无用翻了个身,前男友摸尾巴的手落空,却也没有收回,而是维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撑在你膝盖前的地上,微微擡头看你,“但我确实是作为人降生,也确实是作为人喜欢上你、和你在一起的。这件事,就算你不问,我也想让你知道。”
“……”
可恶。
笑脸也是。眼神也是。在月下白到发光的手也是。随着擡头的动作从背后滑落到身前、盖住你手指的一缕长发也是。
跪坐在石板路上的身姿笔直,却在某个松懈的瞬间露出过去微微弓背的习惯。黑瞳中掺入凛冽的金,望过来时却还是从前温柔眸光。
自顾自变成你不熟悉的模样,又自顾自以什幺都没变的态度对待你,释放出一切如旧的信号。
莫名恼火。
然而腿上睡着小猫咪的时候,人是没办法生气的。
因此你只是抽出被他发丝盖住的手指,挠了挠天地无用的下巴。
“所以我确认一下——分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有这回事?”
“对……?”
“那天地无用其实是应该跟我的吧?”
前男友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你的重点在这里,“如果你希望的话。”
“啊……!”你懊恼地重重叹气,“早知道不那幺勤快地把兽医那边的联系人换掉了,现在还得找他们换回来……”
“……”
“再确认一下,你还吃人类的饭吗?”
“能吃,但没必要。”
“那、○和○○的会员——”
“……密码没改,你用就是了。”
“再再确认一下……”
“房子租期还没到,明年八月之前你想住都可以来住。不住的话,反正我也没有活着的亲属,这里你想带走的都能带走。银行账户也可以转给你,就当天地无用的抚养费。还有吗?”
“……我长得很像分手后狮子大开口的前女友?来一趟要把你扒层皮的那种?”
“你就当我在托付遗产吧。”
前男友坐直身体,看了一眼悬挂在你们头顶的圆月。
“神的居处在人世之外。以后除非必要,我不能离开「这一边」。”
他轻描淡写地从祂之上移开视线,掺金的眼重新看向你时,仍印着半轮月影。
对他来说不痛不痒的事物,却足以让你瞬息间失去自我、陷入疯狂。
……已经完全变成「那一边」的同类了啊。
“遗产托付给前女友不会有点那个吗,”你垂下眼帘,小声吐槽,“而且怎幺说得像要蹲大牢……”
“让你觉得麻烦了吗?”他顿了顿,“那、抱歉啦,反正也是最后一次。”
又是道歉。
因为「现在没关系了」——你们没有关系了。
不论是世间意义上的恋人关系,还是玄学意义上的因果牵扯,你们之间已经清清楚楚、再无瓜葛。
这就是最后了。
“……嗯,这就是最后了吧。”
撑在石板路上的手指传来钝痛。
大概是割伤。被裂开的石缝,或者被散落的碎石,你不清楚。
……果然,割伤发生的瞬间,其实并不会感觉到痛。
就好像,在重新见到他的那一刻,你才笨拙而迟钝地、意识到「你们已经分手了」这件事。
以及、你还无药可救地喜欢着他,这件事。
濡湿的月光流淌在石板上,如消不去的积水,逐渐浸过他垂落在地的洁白袖口,流向你支在地面、逐渐用力的指尖。
庭院角落的蓄水竹筒水满倾倒,发出清脆的回弹声。
那声响催出你胸腔中本不明晰的潮湿,将它捏出形状,丢进天地无用背上的毛发里。
“……。……温泉旅行。”
你喃喃。
“果然还是、好可惜啊。”
“花了两个周末做的攻略,不夸张地说是我安排过最完美的行程,辞职不比什幺狗屁公司给的抠门年假痛快多了,要是当时没手快取消掉,我现在已经躺在温泉旅馆的热水里看星星……”
管它是双人行程还是单人行程,玩就完事了,干什幺跟自己过不去。
而且取消不退押金,你亏大了。
重复一遍,你亏大了。
更多水珠坠向天地无用前,被一只手掌突兀地截在半路。
它的主人急促地倾身过来,另一手隔着衣袖攥住你手腕。
“……那、我们逃走吧。”
不稳的声线像压抑着什幺。你擡起被泪水压塌的睫毛,看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语速越来越快。
“坐上车,开去山里、开去温泉,我们逃走,你和我和天地无用,我们……”
“走得掉吗?”你愣愣地问。
“试试才知道,”他握得更紧了,忽然反应过来松开你,“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
你反手捉住他,吸了吸鼻子,“……什幺时候?拜托告诉我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