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晓有可能是真的无辜。
秦文煊想。
她可能只是真的想放走春草,不知道这个被跨府转卖来的小丫头身上有重要的证据。
一个逃出青楼的女孩,在黑影憧憧的夜色里,什幺都可能遇到。
劫财、劫色、劫了她回家锁起来做老婆。
她有一百种方式去死。
尸体迎着细雨被送了回来。
春草是被掐住脖子,窒息而死。
衣衫凌乱,浸了泥和水。
表情惊恐,死不瞑目。
秦文煊习惯性地翻开裙摆,用不带任何情色的锋利眼神看了一眼。
有被侵犯过的痕迹,腿间还有一些干透的精液。
他见过的尸体很多,男女八二开。
女尸一般都这样,几乎难有幸免的。
他很难理解那些脑子长在下半身的健全男人,好像没有任何羞耻之心,随时随地都可以发情似的。
厂卫不成文的规矩,抓进来的女犯,审问过后,可以随便处置。
说是“处置”,其实就被那些情欲旺盛的男人轮番“享用”一番,然后卷着草席弃尸荒野。
——至于苏玉晓。
他确信她有取悦那些男人的能力,不论她心里愿不愿意。伺候得好了,或许不必死于非命,或许还有哪个多情的小年轻,会自我感动地放她一条生路。
他也知道她未必在乎什幺贞洁名誉,不是她这行做久了就会堕落,而是如果不麻木些,她没办法劝自己继续活着。
他没有必要自作主张地“保护”她。
一个妓女,一个太监,这辈子注定不会发生什幺。
但他还是做了。他只需要跺一跺脚,他的属下就只能讪讪藏起对胭脂楼名妓的觊觎,伪装成一个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
或许还要腹诽:怎幺一个太监,也在琢磨着独占花魁。
太监大多是变态的。
尤其是那种成年后做了太监的,在尝过勃起和射精的快乐以后,很难真正放下胯间的骄傲。
他们虽不能人事,却也恣意婚配,顶层的以权压人霸占一些良家女,底层的也去下九流里捞些姿色好的。
床榻间能做的事有很多,未必真的需要那一根屌。
残缺的人折磨女人,比健全的人还要花样百出。
番子们都觉得,秦文煊一定是盯上了苏玉晓,要吃独食。
这一夜中,不知有多少人怀着嫉恨,在背后嘲笑和可怜他。
他不在乎。名誉不重要。
但他心里很不舒服。
他是厂督的养子,他在东厂一人之下。
却也只能保护她这幺一点点。
他回了神。
许是考虑到春草和苏玉晓有段浅薄的交情,他冻成坚冰的心难得地松动了一下。
他替死尸拉过衣裳,盖住她胸前带着血痕和尸斑的、雪白和殷红的肉。
“哪里发现的?”
“桃子街后巷。”
那里的治安向来不好,聚集着一帮无业游民和帮派里的下等打手。
每天都有劫财劫色的案件。
或许只是意外。
——只是,真的是意外吗……
他垂下头,用手帕垫着,擡起尸体的手。
春草的手里,紧紧攥着什幺东西。
他只看了小内官一眼,小内官就立即会意。
他上前来,简单粗暴地掰开已经尸僵的手。
“咔”一声,软骨被掰断,指节被一点皮肉连着,虚虚地坠下来。
手里是一块布条。
质地精美,绣着华丽的花纹。
小内官问:“这是什幺?”
“衣袖。有袖襕的衣袖。”
秦文煊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
衣领到袖口用花样纹饰,是为袖襕。
民间不能用袖襕,即便有官身,也不是人人都有带袖襕的衣裳。
秦文煊有两件,都是赐服,御前办事才能穿。
平日里他都是素衣轻袍,过得很低调。
“袖襕?”小内官越发不解,“衣锦夜行,杀一个小丫头?”
秦文煊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他刚跟在义父身边的时候,也就小内官这幺大,十三四岁。
却没像他这幺缺心眼。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有点圣父心泛滥,把这小年轻保护得太好了。
“衣锦是真,夜行是假。”
秦文煊说:“看她身上的尸僵,应该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她不是死在桃子巷,是被抛尸过去的。”
接着他从春草的发间拆下银钗,就着灯火看了一眼:“她身上可还有财物?”
小内官答道:“银钱铜板都没有,像是被人夺了财又夺了色,最后……”
杀人弃尸四个字被他咽了下去。很明显,秦文煊正要推翻这个论断。
“银钗都不摘,夺什幺财。”他放下银钗,用帕子擦了擦手,“她身上还有什幺?”
“一张卖身契……胭脂楼的……”小内官的声音越来越低,有些不自信地说,“张头儿他们就是凭借这张卖身契认出是春草的……”
秦文煊的手掌落在小内官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小内官擡头,在这位不苟言笑的年轻太监脸上,捕捉到一点无奈的情绪。
秦文煊说:“卖身契入手,向来是立马撕碎焚毁,自此跟主家一刀两断。跑了一夜还带在身上——这是生怕我们认不出来呢。”
“公公的意思是……”
“北司给了咱们一个下马威。”他的眼神轻描淡写地点在那块被撕扯下来的衣袖上,“这人他们已经审过了,身上没有用刑的痕迹,我猜是一边轮着一边审的——那封书信也很有可能落在了骆安的手中。”
他目光又挪到春草死不瞑目的表情上。
不管苏玉晓有没有骗人,她想放走春草的心,应该不是假的。
如花一样的小姑娘,却被像牲口一样卖来卖去,在这个世间,活得像一缕飘蓬。
不知她和鸨母用了什幺东西交换。没想到费尽心机救出来的人,还不如在青楼里做个窑姐儿体面。
“埋了吧。”
他脸上的伤感转瞬即逝。
“义父明明谈下三天的调查时间,北司却这样坐不住。锦衣卫插进手来,就不是咱们能左右的了。你进一趟宫,将这事禀告义父,让他跟骆安扯皮去吧。”
小内官点头。
动脑他不擅长,动腿他手到擒来。
他转身就走,却被秦文煊叫住。
“嗳。”他说,“苏玉晓的事,别跟义父禀报。”
小内官有些为难:“咱们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带走的……不可能不报啊……”
秦文煊的食指在下巴上蹭了两回,沉吟片刻,才说:“说人不说事,报备一下这人就行了。只说是证人,别说是犯人。”
这话没毛病。
书信看样子是被北镇抚司拿走了,苏玉晓虽掺合进来,但她替春草赎身、把她放走,做得合情合理、合规合法。
不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小内官却不解地挠了挠脑袋:“公公不会是想放了她吧?”他眉头一皱,五官挤成一个核桃,“咱东厂这些年,不管抓对抓错,都是活进死出。放人……多新鲜哪。”
秦文煊横了他一眼,他立马闭了嘴。
见秦文煊冷着脸沉默,他又小心翼翼地试探:
“公公,义父教导过的,御前办事,可不能有私情。被外面那幺多双眼睛盯去,苏姑娘堂而皇之地成了你的软肋,以后不仅她活不成,你也反受其乱啊。”
小内官查案不行,政斗倒是一把好手。
在司礼监耳濡目染,知晓利害。
他们位高权重,一句话能决定一个家族的生死。他们一样也到处树敌,这世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搞死他。
内官不似外臣,家人多,牵挂也多。内宦孑然一身,就连父子关系都薄得像一张纸。
难从身边人动手,他们就变成铜墙铁壁、坚不可摧的人形机器。
义父从神宫监的一群小孩子里把他拎出来,让他从洒扫小奴一跃而成御前伺候的大太监,就是看中了他孤绝冷漠、不近人情的天赋。
一块沁足了血腥的寒铁,怎幺可以长出血肉之躯呢?
若是让别人知道他对苏玉晓的照拂……
他叹了一口气。
“是啊,得想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