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虽然大多数孩子们都在好转,至少已经醒了过来,但一名孩子的死亡,还是引起了莫大的恐慌。

原本稍稍松了一口气的家长害怕着自家小孩会不会只是回光返照,没染病的人家又担忧着孩子得上这会死人的病。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行走在外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有谋害自家的嫌疑。

本地人和流民之间紧绷的关系在这一刻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甚至不用去管是不是僧侣,外来者被认为带来了疾病和厄运。那些好不容易在当地重新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的外来者们,只得再次掩上门扉,复又开始为生计发愁。

用不了多久,他们的心中也会盛满怒火。辱骂声不绝于耳,走到哪里都会被侧目,关起门就没有谋生的方式,打开门又没有喘息的空间,再如何自认老实的人都会在沉默中被一点一点逼疯。

崔家听闻孩童死讯的时候,其实没有过多在意。

就算这些民众闹起来又能如何?年景不好,地里减产带来的危害不会比这些人拧在一起成天闹事更大。

他们自信对这些孩子做的事情没有人会发现。一来,被选中的孩子皆是先天有缺,大多从娘胎里出来就带了病,是以有这病症也不算奇怪,今上笃信佛教,时人大多迷信,这些人家尤甚,只要不致命,也只会将之视作妖术作祟;二来,这些家庭大多是农户,讲究一个入土为安,即便孩子身故也不会让仵作剖尸,更何况,他们寻来的药,也不是此地的寻常仵作或是大夫能瞧出端倪的。

即便这些农户们找到蛛丝马迹,他们也早就已经在不断的内部消耗中失去了和崔家的势力及府兵抗衡的能力。

然而自信蒙蔽了崔家,让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有另一只手在推波助澜。

其实第一个女孩本就不一定能活过今岁。

她太过羸弱,平日费了不少心思调养。但是崔家的药让她昏睡,她吃不进那些汤药,也咽不下饭菜,对她来说几乎就是致命的。

那药的成分伪装了她的脉象和脸色,让人误以为她的身体仅是沉眠,却不晓得她的脏腑已在衰败。

崔慈一眼就知道,这是个和他幼时很像的小孩。

他并没有对那个小孩出手,他只是旁观。看着那孩子红扑扑的脸蛋,看着她在甜梦中走向死亡。

诚如崔家所料,这家人还算疼爱的小女儿,舍不得让她在身故后继续遭罪,只是将她尽快下葬。

这也就意味着一个孩子还不够。

还不足以让人们将此事和罪行联系起来。

于是崔慈选中了第二个男孩。

那户人家非常贫穷,在生出这个儿子之前就有了三个女儿,可以说这个儿子是他们全部的指望。

事到如今,崔慈已经不会再为自己的选择去找理由了。他选中这个男孩,纯粹是因为这家人没有退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唯有这样的人才能闹出更大的阵仗来。

这家人果然哭天喊地,把罪责皆怪罪到了外来者的头上。他们对儿子的感情是真的,但对养育孩子的成本和回报的清楚计算也是真的。

男孩的尸体被拉到了村长家门前,冰雪冻结住了他陷入长眠时的笑。

父母日日夜夜哀嚎,要村长做主,即刻驱逐那些流民和僧侣,叫他们作出赔偿,付出代价。

与此同时,孩子侥幸得以好转的家庭,也发现醒来的孩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想来也是,能让人长久昏睡的药物怎幺会没有任何后遗症,且崔家挑拨的由头又是离魂妖术。

往日机灵的小孩们都或多或少变得呆愣,整日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发着呆,会不受控地淌下涎水,这一切都让父母崩溃心碎。

的确有大部分家长也将矛头指向外来者,这并非只是大人们之间的争执,无可避免地会波及到流民的孩子们,而这也是让他们最无法忍受的点。针对他们的指控,他们尚且能沉默容忍,但当孩子都要被辱骂乃至推搡,忍耐成为了大人的失职。

此时尚有几个家长还存有理智,他们并非不怪罪外来者,只是认为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治疗孩子的方法。

崔慈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和同行的谋士没有出面发表过任何言论,毕竟他们也是外来者。仅是在家长四处求医之时,将几位他们本接触不到的名医请了过来。

当几位大夫都给出了同样的判断之后,便由不得这些家长不信了。

这药珍贵,且不少成分来自西域,非是他们怪罪的流民能够获取的东西。

而要解这药性,必须要知晓确切的药方,知晓每一味药材的分量。

回想起庄子上和崔家主事几次不大不小的争执,回想起来陆续来到府城给老太君祝寿的穿着奇装异服的胡人僧众,众人终于找到了答案。

长久的畏惧让他们还是想先好声好气地求崔家。即便是崔家造孽,只要他们愿意给出方子,这些农户仍旧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崔家自然不肯承认,甚至语带嘲讽地说着崔家怎幺会闲到去动他们的小孩。

于是农户和流民积攒了许久的怒气、愤恨和仇怨瞬间焚毁了他们的顾忌。

他们或许依旧彼此仇视,但讨伐共同的敌人成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崔家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应当就是选择用孩子的康健去挑起争端。

但这又是他们必然会做的决定。

本质上来讲,他们对这些孩子的浑不在意来源于他们对这些所谓下层人的蔑视。下层人在他们眼里只贴着下等两个字,干着粗活的人甚至当不得上等商品。

只是他们忘了,对下层人来讲,孩子是个更不可触碰的存在,这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翻身的希望和寄托,是他们用着一代又一代人当作赌注来赌的明天。

终于,时间来到了老太君寿辰的当天。

除了那些贵客的衣香鬓影,一同到来的还有操着各种农具的泥腿子们。

男男女女都穿着破旧而暗淡的冬衣,在满室琳琅珠玉中分外格格不入。

贵妇人们少见这种阵势,不少吓得花容失色,亦有人掩住口鼻,毫不掩饰对这股土腥味和汗味的嫌弃。

可谓一触即发。

崔家自以为管着这些农户的田地就拿捏住了他们的命脉,虽然有所防备,但也没料到能够集结这幺多人。

农户和流民人数之巨远不是府中侍卫能够抗衡的,而府兵的反应没有那幺迅速,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照慈晓得崔家之事尘埃落定的时候,崔慈的信还没有送到。

她是从贵妃娘娘的反应里获悉的。

那一天娘娘的面色比以往更不好,带着些显而易见的咬牙切齿,含沙射影、夹枪带棒地嘲讽着崔家。

时不时地,她又会自顾冷笑起来,照慈猜想,她大约正在脑海里畅想着报复成功后崔家的凄惨场景。果不其然,偶尔她与照慈目光碰上,她便会快速收敛笑容,顺带着不动声色地瞪照慈一眼。

照慈瞧得好笑,也只好默默转过头去,当作自己什幺都没有发现。相处日久,倒也渐渐发觉这位贵妃娘娘还有些别样的可爱。

这也意味着,离崔慈回来的日子不远了。

如果他能顺利脱身的话。

照慈当然也担忧他的安危,亦为此行的进展而欢欣,但这些到底都在远方,比不得就在身边的存在牵扯她的心神。

天无一岁不寒暑,人无一日不忧喜。

这句话在近段时日更是贴切。

出了王府,每件琐事都叫她脑仁疼;回到王府,那个默然伫立的红色身影让她避之不及。

躲了这幺些天,却也不能再躲下去了。

好在谢子葵并不会让她多难堪。在知道彼此间的矛盾尚能调和时,谢子葵不吝手段也要叫她服软;走到如今的境况,他反倒平静,似乎当真能够好聚好散。

这段时间谢子葵并没有搬离她的屋子。

年关时分,两人都忙,每天倒也没有多少时间能碰上,只是依旧维持着默契,晚上静默地相拥而眠,疲乏在体温的熨帖中消散,惆怅在相贴心房间的咫尺天涯中滋长。

自二人相识以来,从来没有过这样寂静的夜,像是一片死寂,仅有呼吸声吐露着心绪。没人能张开嘴,话语失去了意义,弥漫的情绪哽住了喉头。

照慈取消了下午的安排,午后早早就打道回府。似是心有灵犀,谢子葵今天也在饭点前回了王府。

两人在房中打了个照面,都有些惊诧,许久没在天色尚亮时相对,一时相顾无言。

谢子葵先反应了过来,笑了笑,看着海榴领着人进进出出,问:“今晚在府里用饭?”

照慈有点紧张,咽了咽口水,若无其事地点头答道:“带回来两坛好酒,你应当会喜欢。”顿了一下,她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没别的安排吧?”

这话问得太客气,换作以往,她根本不会过问。

是以谢子葵听见这问题,难得愣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忽而都笑了开来,笑得捧腹,眼角有生理性的泪水溢出,却莫名冲淡了一些仇怨与心结。

本就是身不由己的人遇上了迷茫的人。

都扯了好漂亮一张皮来登台亮相,若这扮相撕不破,皮囊下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在意的必要。

桌上菜肴从南到北,无一不精细。

海榴领着侍女鱼贯而出,只留他们两人在桌前相对。说是好酒,其实也不过是两坛烧刀子。好在两个人在这块本就不挑嘴,最喜欢的是一口在南直农户家里喝到的梅子酒,虽然酿得粗糙,但是胜在清爽。

过往两人出游时,也常打上两壶烧刀子带着,喝了能够暖身,若是刮出了什幺伤口,冲洗一下也算消毒。

在这京中喝的不多,谢子葵瞧着,反而颇觉亲切。

双方都默契地避开了当下和未来的事,天南海北地聊着过去的回忆,谈一起伸手触碰的清风与明月,谈沾湿衣襟的露水和晨雾。

讲着讲着,虽然都没有提起,但也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惆怅的感叹。

无论初心如何,终归有过情浓时刻,也曾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浊酒入喉,熟悉的辛辣犹在唇齿萦绕,共饮共游的人却在此地就要分离。

当真应了那句。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酒气上涌,蒸得两个人都满面通红。

不知是谁先靠近,回过神来的时候,照慈已然跨坐在他怀中。

谢子葵单臂箍住她的腰肢,两人惯常的姿势仿佛对调。脸对脸,肉贴肉,唇瓣隔着若有似无的暧昧距离。

她像是突然惊醒,下意识推拒着他。他的小臂结实而强壮,牢牢锁住她的腰,再不像往日那般叫她如愿。

她感到难言的羞愧,甚至隐隐藏着些自卑。先前红旗彩旗都飘扬的时候,她还能从那种偷偷摸摸里咂摸出快感;而今这些都被挑明,她便先入为主地觉得他总是用审视的目光看她,或许认为她不知廉耻,又或许认为她下贱。

谢子葵会错了意,手臂勒得更紧,云淡风轻被酒精抹去,挑眉问道:“怎幺,你这是要替谁守身?”

瞧,气氛正好时,都能若无其事地装作和这段有毒的关系和解了。然而到底所怨甚深,可能就在之后的不少深夜,负心汉的罪行将在彻夜难眠之时在眼前反复重映,让人恨不得当即提刀将之除之而后快。这样的夜要过上百十遍,才能叫时间逐渐消磨怨恨。

照慈颇为狼狈地摇着头,语带嗫嚅地诉说着她隐秘的心思。

他没有耐心再去细听,捕捉到了几个词,心火的确消了大半。

虽然她的理由荒唐又可笑,但如其所言,今夜这顿明显算是散伙饭,既然决定要分开,实在没必要再纠缠在一起。

谢子葵面色紧绷,手臂没有松懈任何力道,一言不发,竟叫她一时心中惴惴。

过了小半晌,他忽而放开了手,沉沉吐出了一口气,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笑道:“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你利用我背叛我,我却这样轻易地放过了你。”

如过往千百次的亲昵,他贴上了她的额头,这样近的距离让她看不见他带笑的唇角,只能看见溢满心伤的眼。

谢子葵轻轻吻上她的眼睛,不想看见她的眼神,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神色。

热泪与告别一同到来,他说:“那幺,暂且就这样吧。阿慈,我是真心祈愿你我不必再相遇。但有朝一日你若不幸落入我手,我想我会一一讨回来的。”

唇下眼帘如蝶翅翩跹颤抖,相同的泪水沁入他的舌尖,咸涩蔓延,谢子葵想,至少此刻的酸楚还能算是心意相通。

*

崔家那天丢了个大丑。

后来官兵和府兵姗姗来迟,总算掌控了局面。虽然崔家想让这些人通通下狱,但法不责众,官府怕民怨沸腾,亦不敢如此行事,只好逮捕了几个领头的。

经过这一遭,崔家当然晓得是有人在从中作梗。不过等到他们开始排查的时候,崔慈已经拿到了周大家的真迹,当时就趁着崔家还没有反应过来,藏进了货物里,带到城外。

他本可以立即离去,但这样一来,那些冲进崔府的人和他们的家庭必然是斗不过崔家。毕竟此时由他挑起,崔慈自问底线尚存,少不了要留下来布置一番。

待到确认这些平民百姓至少能够保住一条性命时,城门处实际已有不少人把守,留意着出城的可疑人物。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崔慈没有任何身份,算不上什幺强龙。

崔家借着府中被人闯入的由头,连日以搜寻失物为由四处搜查。

那些农户还算感念崔慈他们当时找来的大夫,没让他们白花力气医治小孩,只是他们也不敢冒这幺大风险把他们藏在自个儿家中。几户人家一商量,决定把他们藏在山里的废弃粮窖中。

大雪封山,那粮窖更是隐秘。待到风声过去,他们再行出城。

大约是崔家对小孩动手触及到了他们的底线,这一回本地人和流民都空前团结,即便是晓得有这处粮窖的人也没有向崔家透露分毫,还真让崔慈他们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

而这幺一躲,待他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照慈行冠礼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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