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初生,姬聿便没有母亲。
以至于在懂事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他一直在追问姬昱宸,“母亲是谁,她在哪里?”
姬昱宸避而不答,时常静静地看着他,仿佛透过他,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问的次数多了,姬昱宸也越来越黯然,甚至有一次他喝醉了,抱着姬聿哭了。
姬聿暗自在心中发誓,从此再也不提起母亲。
姬聿渐渐长大,他初露峥嵘,名声冠盖京都,世人赞他惊才绝艳。小小年纪,便足智多谋,巧言善辩,朝臣门客说他有圣上风仪。
后来朝堂上被册封世子,那是姬聿第一次见她。
他擡起头望向她的第一眼,便明白了父亲的缄默、悲伤和无奈。
他真的很像她。
姬昱宸知道,以姬聿的聪慧必然会猜到,于是把埋藏了许多年的秘密告诉了他。
从此那个“她”便成了父子二人共同的默契与禁忌。
姬聿不是不恨她,恨她的无情,恨她的冷漠,恨父亲这样的人为她黯然神伤,可是连父亲都让他不要怨她,他又能如何?
父亲只是叮嘱,永远不要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
姬聿年幼,虽然尚不懂什幺叫爱情,但心里很是坚定,他不会爱任何女人。
是以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女人突然闯进了他的人生,那幺猝不及防,容不得自己拒绝……
那日姬聿在书房处理朝贺的事务,侍卫长慌张上报,“殿下,府中突然闯入一头戴黑纱幕篱的青衣女子,她……她直奔宁王殿下那里去了。”
姬聿放下手中的笔,训斥道:“你们也算是百里挑一的高手,怎幺连一个女人都拦不住!”
“世子有所不知,那女人可能是个江湖高手,她的速度极快,我等都不能近身。”
姬聿听罢便赶过去,待远远看见姬昱宸安然和那女子煮酒论事,才放下心来。
相隔甚远,他只隐隐约约听到“名册”、“封禹剑”、“萧浔”这样的字眼。
姬聿方要仔细听,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上,那个女人竟无声无息来到了他的背后。还未反应过来,他的两臂便被她擒住,清悦却寒厉的声音从幕篱中传来,“哪里来的小东西?”
姬聿回首,斥道:“放肆。”
一根泛着凉意的手指挑起了他的下巴,道:“啧,真是玲珑剔透,金玉之质。可知雪饮教最喜欢抓你这般的少年,不如你跟我回去,说不定我……们教主会很欢喜,让你做她的小夫君也说不定。”
见他并未反抗,那女子俯身,垂下的轻薄的黑纱拂在他的脸上。
那双隐于幕后的眼睛似乎在看他,姬聿第一次被这样审视,他却无法看到对方,不由得有些慌张。
一阵微风吹过,那层纱被掀起又倏然落下。
姬聿怔住了。
为什幺会有人有这样一双眼睛?
春水明目本该温润多情,却似刹那冻结带着森森寒意。眼尾轻挑自是肆意张扬,却无形中添了几分阴厉煞气。
她在笑着,他自是知道这女人在唬他,拿他取乐。可为什幺她只嘴角噙着这种浮浅的笑意?
她应该并不想笑吧……
漫无边际的思绪在胸口冲荡,他第一次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姬昱宸走了过来,递给女子一杯酒,“犬子还年幼,晏……阿九姑娘莫要打趣他了。”
女子接过酒,放开了姬聿,“此行的目的,已和王爷说得清楚。”
姬昱宸颔首。
阿九话锋一转,道:“听闻圣上对武林合纵甚是忌惮。且不说这萧浔是其中关键,就只说关于他手上的封禹剑,其中的秘密,陛下亦是探寻多年。若宁王能助陛下达成心愿,是否会让她另眼相看呢?”
“阿九姑娘倒是面面俱到。”姬昱宸郑重道:“本王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谢过王爷。”阿九凝视着杯中酒,漫不经心道:“听说王爷在主持万国朝贺的事宜?”
姬聿贸然插话,“实则是本世子在全权处理,你问这个做什幺?”他自觉不甚稳重,瞥了一眼阿九,道:“有事不妨直言。”
“西域诸国应该也会来吧,听闻他们的葡萄酒滋味甚好,不知道世子殿下能否弄来?”
姬聿诧异,“就这?”
“就这。”阿九点头,见他不信,她勉为其难道:“我饮尽世间美酒,唯这西域葡萄酒久不可得,实乃人间憾事。”
“哼。”姬聿偏过头,小声道:“还以为是什幺了不得的事。”
阿九甚是满意,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道:“舟车劳顿,倒是有些累了。花园附近的那个房间极好,我在那里安顿下来,宁王殿下没有意见吧?”
不待姬昱宸回答,她就瞬间消失不见了。
真是既无礼又嚣张的怪女人,当时的姬聿心道。
他曾向父王打听这女人的来历,姬昱宸只是告诉他,她是沾烟阁的舞伎九姑娘,也是萧浔的未婚妻晏清河。因萧浔有负于她,特来献计拿下萧浔,助取封禹剑。
可那女人明明还提了什幺雪饮教。姬聿知道父王还有更重要的事瞒着他,但他并未追问。
他才不是对她好奇呢。
直到再次见她,虽然不明显,但他能感觉到她似乎变了。
非是相貌,亦非是性格。
虽然还是一副冰冷抵御的姿态,但他仿佛能透过这层无形的屏障,看见她最真实的喜怒哀乐。
或许,曾经短暂的那一眼是他的错觉。
他有他的直觉,这才是真正的她,她本该是这样的人。
之后,他总是有意无意在搜寻那个女人的身影,寻衅引起她的注意。
她还是如初见那般强势,喜欢以牙还牙,他也难占上风。
但不知为什幺,她后来变得云淡风轻,对他的挑衅并不在意。
渐渐地,他感觉不对。
她有些压抑本心,在探究该以何种方式与他相处。
姬聿一旦开始怀疑,一切都有迹可循,这个女人似乎是突然失忆了。
像一本被抹去了字迹的书,翻阅过去,不过是空白一片。
但那又如何,她始终还是她,他并未去深究。
所以当父王问她过去的事时,他有意无意地为她解围,看着她投来的讶异目光,他险些失笑。
现在想来,父王早就知道她不记得,依旧如此行事,显然是在试探他对她的心意。
他也的确对她是不一样的。
看见献舞时那些男人盯着她的目光,他心里就很不舒服,当她对那叫荆楚的男子另眼相看时,便更不是滋味。
怀疑萧浔夜探王府之时,他心中最先想到的竟然是那女人见到萧浔,会不会又重新爱上他。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去了她的房间,没想到看见了不该看的一幕。
到了夜间,他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并未离去,而是看着她在池中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近,水面渐渐下移。
他未和女子亲密接触过,在梦里也无法细致描绘她的身躯。
只能看到那乌黑的长发,沾染着水滴,像是海藻般覆盖在她身前。
他与她像是被笼在了一团雾气里,模糊而虚幻。
她驻足池边,向他伸手。
他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将手递到她的掌心。
她突然笑了,冷淡而疏离,玩味而狡黠,他对此无比熟悉。
果然下一刻就被她拖入了水里。
被她抱住,绵软而湿滑的身体紧贴着僵硬的他。
他的脸被她用一只手擡起,细密的吻落在他的额头,鼻尖和唇上。
另一只手随之落下,穿过衣襟,滑到他的胸口,挑弄着他的乳首。
他呼吸渐促,耻部绷紧,下腹燃起一阵热意,希冀着她的手能向下…再向下…
像是通晓他的心意一般,那只手掌抚过他的寸寸肌肤,一阵酥麻中,她抓住了那胯下硬物……
梦境戛然而止。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初次摸着湿了一片的亵裤,万分羞恼,早慧的他自然知道这是什幺。
追忆晚间的那个梦,意犹未尽又无限怅然。
为自己的亵渎之心感到羞耻,他无颜去见她。
终日心烦意乱,一向勤勉的他,在课上未听进去半个字。
读到孟子的篇章时,“年少慕艾”,仿若刹那天光,他脸颊一阵滚烫,自己竟对她是……恋慕?
以为有勇气告诉她,可是当她无意中调侃他一夜之间长大了,他仿佛被刺到了一下,颇有种做贼心虚之感。
有时很厌恶自己的敏锐,就比如他能感觉到,她是在故意等他,她装作不经意的与他闲谈,她其实另有目的。
在他一番心事,欲说还休之际,她想的却只有名册。
为了谁不言而喻,她果然还是反水了。
他心中出奇的平静,甚至窃喜,这是个好机会不是吗?
无论她有没有忘记一切,这没关系,他会再次让她知道萧浔到底是个什幺样的人。
他主动找她喝酒,故意以勒浆酒替换了葡萄酒,她并无反应,他才真的确认,她果然失忆了。
他本想装醉,引她去他的房间盗取名册。
没想到真的醉了。
因为她喂的酒,他无法拒绝。
他亲了她,说了许多痴傻的醉言,她依然无动于衷。
真不愧是她,破解了锁钥,拿走了名册,同时也踏入了他的圈套。
等他醒来时,萧浔已闹得天翻地覆。
不过一个反间计,便迫使她弃了萧浔。
但没有想到的是,萧浔并不是她口中所说的那种人,他竟不肯弃了她。
看着两人站在一起,他妒火愈烈,有种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但他下不去手,只因为那个人是她。
可笑的是,她却能狠心对她自己下手。
那枝箭让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局。
局中人只有她和萧浔,而他,什幺也不是。
他恨她的无情,又卑微地暗自欣喜,萧浔也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
虽然不知道她对萧浔有何所图,但她谁也不爱,不是吗?
这便足够了,他有漫长的时间,他会长大,他会再次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