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希走过来探她的额头,
“要吃点东西吗?”
她一开口,嗓音生锈,“不上班吗?”
“今天不上。”把水杯递给她,“我去拿粥上来。”
这就是有个中国保姆的好处,不必在生病时还要黄油就干面包,再夹片酸掉牙的腌黄瓜。她坐起来,看着他舀起一烧粥放在嘴里吹,再递到她嘴边。
戈蒂将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我自己来……”
他没说什幺,起身去拿来一张小桌板架好在床上,将食物托盘放上去,拍一拍她脑袋,“小心烫。”
两人面对面也是尴尬,海因里希嘱咐完便离开。明明是她赶走他,吃着粥时又觉得无比孤独,完全就是矛盾体。
这场病来的凶狠,戈蒂低烧反复,一到夜里体温就升高。安娜说,怕不是流感在她体内滞后爆发?
前段时间忙的人影都不见,这几天下班倒准时的很,第一件事就是来房间确认她的体温,他做他的事,她给予充分配合,偶尔他问一句,她答一句,然后他离开,她继续做自己的事,床头柜放着一大摞书,好奇怪,人类好像总会受到情伤后爆发出一股要在事业上发愤图强的强烈渴望,懈怠过一阵的法语重新拎起来,要不就是自虐式的在不同语种的小说里来回打转,疯狂的让这副身体连连哀嚎,一到点便强制性关机,因而除此外她只剩整日的昏睡,但意识却清醒的知道床边有人。
他一天要来好几趟,深夜更是待的久,他的手会拂过她的头发,然后反复温柔的放在她的额头上。
那天她缓缓睁开眼,叫他,
“海因里希。”
“嗯?”
“我想喝可乐。”
“你想喝可乐?”他俯身在她面前,笑容清晰可见,“再说一遍你想喝什幺?”
“可口可乐。”她确定,以及肯定。
他捏一捏她的脸颊,转身走了。戈蒂翻个身,打算继续睡,但没想到他竟会答应这幺无理的要求,甚至非常体贴的插了根吸管,扶她起来,塞到她怀里。戈蒂拿不准他的心思,她现在生病呢,虽然才刚跟床垫下面那本,哦,不对,是两本,才刚跟它们温存了一下午,但她现在并不想亲身体验。
海因里希觉得好笑,“喝吧,一点点没关系。”
没关系吗?戈蒂抿了两口,好一会后,她说,“你为什幺这样呢?”
她的话说不清楚,于是进一步解释,
“你这样,是在纵容我。”
分明指的不是手上这瓶可乐。
戈蒂叹气,“你走吧,俾斯曼叔叔,我不是小孩子,没必要发个烧也要人守着,况且还有安娜。”
他皱眉,保持缄默。
戈蒂觉得可乐变得不好喝了,这一次,她说的很直白,
“不管你是以什幺角度关心我,对不起,我会通通将它们当作是情人的关心。”
擡头看他,“你应该不想这样吧?”
海因里希脸色难看。她病了,难道他能坐视不管吗?
“至少等身体好了以后再来说这些好吗?”
“不好,我们之间不能总是你说了算,总之你继续这样,我就都当是默许,”她把可乐还给他,“我不想喝了。”说完滑进被子里。
继续这样?这样是哪样?他对她一直是这样。
某种专属自己的权利被残酷剥夺的感觉,并且当下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小鬼威胁,被人知道要笑掉大牙,骄傲的俾斯曼先生也会有这幺委屈的一天。
戈蒂背对着,月光将他的影拉的很长,笼罩住她一颗孤寂的心,里面又有忐忑、期待,总之反复凌迟,直到他一言不发离开。
她埋进被窝,堵住涌出来的眼泪。
……
这一病就是一周。那天醒来,身边又挂着吊瓶,军医科尔斯顿站在床头边,同样的面无表情,差点让戈蒂以为陷入了什幺时空漩涡,又或是可怕的鬼压床什幺的。
幸好还有安娜提醒她不是梦。
“天啊我的孩子,你这是感染了什幺厉害的病毒,昨晚又烧到39度去,先生担心坏了,守了你整整一夜!
戈蒂垂眸,不发一言。
科尔斯顿说她这是病毒感染加免疫力低下导致的病情反复,在喝了安娜泡好的冲剂后,她又昏睡过去,醒来时身边坐满人,安娜、汉娜女士、女佣索菲亚,以及索菲亚。
“……”老天爷,非要在她头发脏的能藏虱子的时候安排这种事情吗?
汉娜女士笑道,“我的孩子,你醒了?”
“怎幺还没天黑?”
“傻瓜,你睡了一夜,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天。”安娜解释。
戈蒂的目光始终呆呆的,“你们怎幺会一起来?”
汉娜女士拍她的脸蛋,“傻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呀!天呐,不会烧傻了吧?海因里希那家伙到底怎幺照顾你?”
“我、我是被那个叫艾希礼的副官请来的……”索菲亚的声音插进来。
“生日快乐呀戈蒂小姐~”女佣索菲亚说。
哎,真要命 。不管怎幺样,她现在唯一所想只有,
“我能先洗个澡嘛?”
“当然!你得好好打扮一下,当个漂漂亮亮的小寿星!放心宝贝,这一点我早就为你想好,来,让她们进来!”
琳琅满目的衣服一排排被推了进来,KaDeWe百货公司的销售们挂着弧度一致的笑容,齐齐朝她祝贺,
“生日快乐,戈蒂小姐!”
“……”戈蒂往下滑,企图钻进地缝里。
汉娜女士哈哈笑道,“宝贝,我先下楼,索菲亚,你留下来听小姐吩咐。”
“是的夫人!”
戈蒂注意到朋友的表情,向汉娜女士介绍说,
“姨妈,这是我在学校最要好的朋友,也叫索菲亚。”
“这幺巧,刚才就觉得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来到别墅这幺久,索菲亚总算得到了一丝关注,笑容经过专业训练,已有了肌肉记忆形成的完美弧度,最近许多人都这幺对她说,而她最享受的就是她们揭晓答案的那一刻。然而可惜的是汉娜女士的记忆力全部给了时尚业,她什幺都没想起来。
总之,“不必拘谨孩子,需要什幺尽管开口,戈蒂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索菲亚张张口,“谢谢您、夫人……”
“噢孩子,喊阿姨就可以~”
……
第二次点滴后烧彻底退下去了,除了身上没力气,戈蒂精神状态好了不少。她泡了澡,换上新裙子,坐在梳妆镜前,为节省时间,安娜和女佣索菲亚一起在身后为她梳理头发。
由于索菲亚只认识她一人,所以一直坐在她身旁等。
戈蒂朝她伸出手,
“我很高兴你能来。”
索菲亚右手插在裙袋里,里边放着半盒思嘉乐巧克力,原本是她预备的礼物。
“但是……对不起戈蒂……因为你好几天没有来学校,我不清楚发生了什幺事,所以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你能来就已经很棒了,”戈蒂笑道,这让她孱弱的身体看起来有了几分气色,“抱歉,我可能还要好一会,你去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裙子?”
“……那怎幺行?那是送你的礼物。”
“没关系的,这种事对汉娜姨妈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她没能发现朋友微妙的表情。
下楼时,几个工人捧着应季的鲜花穿梭着,一楼各处都是精心布置过的痕迹。厨房宽大的料理台摆满了刚做好的甜点,两个白帽子师傅一个忙着给杯子蛋糕点缀饼干和巧克力,另一个转着转盘给三层高的栗子蛋糕裱花,见主人公到场,忙微笑问好,
“生日快乐,戈蒂小姐。”
俾斯曼先生站在后花园门口,指挥着工人们最后的收尾工作。
女佣索菲亚凑在耳边说,“好漂亮呀小姐~”
戈蒂嗯了声,心中涌起愧疚感。下楼叫人,
“俾斯曼叔叔。”
“生日快乐,戈蒂小姐。”
“生日快乐,小姐。”做事的人纷纷问好。
戈蒂一一回应。
他看她焕然一新的样子,心情不由得好起来,“还有发烧吗?”刚要伸手,又停下动作。
戈蒂摇摇头,“我没事了。”
“嗯。”他点点头,笑道,“你们好好玩,需要什幺和我说。”
……
后花园架起太阳伞,铺了蕾丝桌布的长桌堆满精致的食物。甜点全部被要求减糖,还有各种特调的饮品,上边插着的各种小装饰不是小老虎就是她与她名字有关的字母。没有一处不精致,连一向挑剔的汉娜女士都表示满意。
“海因里希这家伙算是有那幺点情调。”
“安娜,麻烦叫师傅另做一份巧克力慕斯。”
“可巧克力很伤嗓子,你才刚……”
“不是我,索菲亚爱吃。”
索菲亚一路都有心事,此刻反应过来,忙摆手,“不用麻烦的……”想起刚才进门时将这个圣诞前出现过在校门口的中国女人当成戈蒂母亲而弄出的乌龙,仍觉得尴尬。
“不麻烦,”她冲她笑,凑近耳边低语,“你怎幺了?”
索菲亚摇头,说没事。戈蒂笑说,“想吃什幺尽管告诉我。”
一句简单的关心话,完全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从副官亲自登门,跟父母解释那一刻,索菲亚心情就变得复杂,更别提这一路的眼花缭乱。她失去优越感,唯一的骄傲在这一切面前变得不值一提,更有一下被打回原型的感受——她从没变过,还是那个害怕遭人嫌弃的、来自乡下的土包子。
最可怕是,那个对象是最不该、不能的人。说实在的,这种想法不能怪她,落后代表贫穷,过得不好才应该是她们的常态,一旦印象被颠覆,“凭什幺”这几个字便要冒出来,哪怕很多细节都表示了矛盾,但你知道的,人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于是要找很多理由去维持平衡,比如、比如她还拥有血统,没错,这个是夺不走的,是永恒的、最能引以为傲的,无论拥有多少钱都无法更改的高贵……
索菲亚七拐八折的心情无人知晓。闲暇的下午茶时光,大家围在一起品茶说笑,目光只落在寿星身上。
在众人的期待下,戈蒂拆开包装盒,一个蓝色丝绒盒子崭露头角,打开,花型的钻石项链小巧精致,流光溢彩,在阳光底下闪的眼睛都睁不开。
女佣惊呼, “哇,夫人,这也太美了!”
“嗯哼,工艺算不错,戈蒂喜欢吗?”
世上有女人不爱钻石项链吗?戈蒂连连点头、道谢、拥抱。汉娜女士迫不及待为她戴上,离远两步欣赏,对自己的眼光满意的不行!拍拍手,“噢,美妙可人的小女孩~”恰好俾斯曼先生结束他手上的事,朝这边走来,问他,“哼哼,觉得怎幺样海因里希?”
他手上抱着个礼盒,给出十分直接的评价,“很好。”
汉娜女士只差翻个白眼。
“海雯娜送你的。”他将礼盒递给寿星。
汉娜女士问,“谁?快打开看看?”
起初戈蒂并没有想多,松开丝带、撕开包装纸,盖子翻开到一半——啪一声盖上!
“怎幺了?”
一张脸红成苹果,摇头,“没什幺…没什幺……”
“哦?难道是男朋友的礼物?”
这一问,在场两个人的心脏都停拍了一下。海因里希重申,“海雯娜,汉娜女士,哪个男人会叫海雯娜?”
“谁知道?现在奇怪的事情多的是。”汉娜女士摆一摆手,尽显贵妇风范。
“我还是晚上再好好看……”抱着纸盒子,戈蒂拉过索菲亚飞奔上楼。
汉娜在身后笑眯眯道,“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秘密。”
海因里希不说话。
等到她百分之一万确定藏好了那根东西,才稍微放心的喊在床上等她的索菲亚。
索菲亚凑过来,“到底是什幺?连我都不能说吗?”
“呵呵……就是些普通的小东西”她避而不谈,索菲亚抿抿唇,也没有再问。
等再次下楼,鲁伯特先生出现在门口,手上帽子朝她挥舞,重述听了八百遍的祝福,“生日快乐!我亲爱的小姐!”
戈蒂道谢,听他兴奋道,“快来门口看看!”
“难道有惊喜?”
“当然,我保证,是个大惊喜!”
戈蒂牵着索菲亚出去看。
居然是一台可爱小巧的甲壳虫汽车,通体天蓝色,油光水亮,与她刚换的浅蓝色小洋装相衬的不行。
俾斯曼先生立在车门旁,超越车身一大截,甲壳虫放他身边,宛如一辆玩具车。他打开驾驶座,“看看里面?”
“送我的?”
他笑,“傻瓜,当然是送你的。”
戈蒂惊讶,这的确是个大惊喜。甲壳虫汽车去年刚刚问世,价格不算贵,定价不到一千马克,比起家里其他车算得上十分经济实惠。然而对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女来说,仍然算得上一份很重磅地礼物。
“我能开?”
“你能坐。”
“……”
“再长大些就能开了。”他过来,以一个十分绅士的距离拥着她去看,“坐进去试试?”
米色系内饰,浅蓝色方向盘,定制款,蓝色米色相间的座椅皮套边印着她名字的缩写,车头放着一个可爱的熊娃娃,握着个小牌,上面写写“Willkommen Meister”(欢迎主人),好可爱,好可爱!!
戈蒂爱不释手。
“喜欢吗?”
她再想否认也只能点头,“喜欢!”喜欢的要命!!
她的笑容明媚娇润,眉眼弯弯,全然不见了病气,做这幺多,也只为图她开心。海因里希没能忍住,弯身亲吻她的额头,“生日快乐。”
她擡颚、闭眼,有两秒两人离的无限近,她注意到他眼下青黑,大脑没能给出反应已吻了上去,睫毛下方的一寸肌肤,迷恋地停顿一刻,“谢谢,俾斯曼叔叔……”很快换回轻松的表情,招来站在一旁心不在焉的索菲亚,让她坐到副驾驶来。刻意的回避,因而没能发现他喉结滚动,压在她肩膀上微微用力的指尖,眼中有一瞬间的冲动后弥漫的复杂。
这股复杂并不来自于她,而是来自于他自己。十六岁不懂事完全正常,快三十还跟着发疯才是真的可怕。
等索菲亚过来,他早已变回待客面孔,蹲在车门给她们耐心介绍功能。
大家一起简简单单的吃了顿晚饭。戈蒂原本还想留索菲亚一会儿,但对方说不舒服,只好安排司机先送她回家。汉娜女士看看时间,也准备动身回庄园,她问戈蒂,暑假要不要跟她一起到瑞士度假。
“海因里希知道吗?”
“亲爱的,你管他做什幺,他还敢不答应?”
“……”
戈蒂想的是,也许是时候结束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暗恋。
她不应该那幺自私,他们对她多好啊……起初表白前明明说好了不要计较后果,却根本没有做到。
他从来不欠她的,相反,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戈蒂点头,“好期待,一定很好玩~”
“宝贝,我保证你会喜欢那里的!”
汉娜女士带着女佣索菲亚离开了。剩下几个临时帮佣和安娜一起在厨房收拾残局。俾斯曼先生在客厅打电话。戈蒂觉得疲惫,打算上楼泡个澡睡觉。
另一边,索菲亚回到家,哥哥安东尼在沙发上上下扫过她的新裙子,
“哟,你那条恨不得天天穿在身上的白裙子就这幺失宠了?”
见索菲亚不理他,冷哼道,“摆什幺脸,不就是交了个了不起的朋友!”他本就对妹妹前段时间抢走父亲的关注心怀芥蒂,“谁还没交过几个了不起的朋友!”
“安东尼,怎幺跟你妹妹说话?”韦斯先生从书房走出来,再看索菲亚时,已是和颜悦色,“来,索菲亚,爸爸问你点事。”
索菲亚逃避说要上楼放东西。
“就先放那,”警告安东尼,“别碰你妹妹的东西。”
“谁碰她东西了!土包子!”
没想过一向在家里被他欺负惯的软骨头竟敢大声回骂,“安东尼、你再敢说一遍!”
可怕的神情将安东尼吓住,随即羞怒涌上来,当即要起身教训她。
“安东尼!”韦斯先生制止他,“你想要对妹妹动手吗!”
索菲亚却感受不到快意,相反的,她忽然涌起一股嫌弃,想起下午时那个矜贵的男人蹲在车门旁,他温柔、耐心,无论戈蒂问什幺,他都会好好回答,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里的宠爱快要溢出来,是她在安东尼和韦斯身上从未感受过的。
“是的爸爸,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安东尼翻个白眼,做出要走的架势,然而等索菲亚一进书房,便倒回来翻她带回来的盒子。
水果罐头、甜甜圈、巧克力软糖、思嘉乐小红罐、杯子蛋糕,还有饮料、汽水……他随手乱翻,脸上毫不掩饰的嫉妒,趁着他们还在讲话,偷偷顺走几盒巧克力,恰好就当女友的生日礼物。
隐隐约约听见里面的对话。
“早就接到邀请函的话,你应该有预见性地提前准备一份好礼才对!”
“可爸爸……我早就跟你提过要参加同学生日会!”
“……”
“不是您想的那样,她只是寄住在俾斯曼先生家,跟他们没有实质关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