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一)

新年伊始,阳光普照。

夜幕笼垂时,前一晚下的雪消融了大半,街道变得湿滑。

接到电话后,本来在进行脚底按摩的黎升话不多说,套上鞋就驾驶着车离开灯红酒绿的城市广场。

高楼大厦如走马灯般飞逝而过,越往前开,夜色便愈发黑得深沉。

案发地点在远离市中心的石港西村,黎升抵达村口时,陈芸和另一名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员正在盘诘站岗的保安,不远处有几个摊贩在寒风中卖关东煮和烤地瓜。

黎升将车停靠在警车后边。

见到黎升,陈芸朝他挥了挥手,又转头对保安说:“暂时没什幺问题了,谢谢您的配合。”

“师傅,这边。”陈芸指了个方向,带着黎升走向幽深窄长的老巷。

另一名警员自觉地打开了手电筒照明,脚下踩的是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悬在头顶的是横七竖八的电线,低矮的楼房摩肩接踵,孤寂颓败,不漏月光。

“什幺情况?”安静的巷道响起黎升低哑的声音。

“死者叫陆骐然,26岁,南风市人。报警人是死者的房东,住在死者楼上,据房东所说,死者一直独居,每个月月初通过微信转房租和水电费,在这刚好住满一年,租赁到期日是12月31号,也就是昨天,死者之前提过打算再续租一个月,两人约好在昨天签一份补充协议,但房东一直没等到死者去找她,今天她多次给死者发消息打电话也都收不到回复,就亲自下楼找人了。拍门不应,怕死者不打招呼就搬走了,房东拿备用钥匙开了锁,结果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死者。”一只肥硕的老鼠冷不丁从犄角旮旯逃窜出来,陈芸惊得后退了两步,但很快恢复镇定,“经法医鉴定,初步判断死因是哮喘病发作,未及时救治导致缺氧身亡,死亡时间估计昨晚九点至十点,具体的情况还要等进一步尸检。”

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穿梭了好一会,三人来到一栋五层高建筑,外墙以红色磨砂砖为基础,配以白色丹霞石作窗边线,是城中村里最为常见的自建房风格。

楼道狭窄,宽度不足一米,没有安装监控,黎升跟在陈芸身后上到二楼。

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人在拉了黄色警戒线的202房门外来回走动,眉头紧锁。

“这位是死者的房东,”陈芸介绍道,“昨晚和丈夫待在家里看跨年演唱会,客厅的监控可以证明。”

“是是是。”房东点点头,“我一年就见过这个租客三四面,对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您先回去休息。”黎升说,“待会我们同事会带您回局里做份笔录。”

他要往前走,却被一只手拦住。

“那个……”房东一脸惆怅,“警官呐,你们还要封锁多久呀,这样下去,我怕以后没人敢租这房子了。”

游离于现代都市管理之外的城中村,犹如岩石的一道夹缝,无数飘零的种子在这里寻找生存的沃土,但即便死去,也无人在意。

陈芸把房东拉到一边:“我们会通知您的,您就不要在这耽误我们的工作了。”

还没步入202,他们就从门口看到一个男生以上半身斜靠在书桌侧面的姿势席地而坐,双腿蜷曲着但能看得出很修长,身高估计一八五以上,法医莫洁心在他旁边用试剂盒检测着什幺。

走进屋内,率先感受到的是一阵刺骨的阴冷,夹杂着许久没有被阳光照射过的潮湿气。

死者低垂着头,看不到脸,短碎发,穿着崭新的白衬衫、浅灰风衣和深灰西裤,一副要出门约会的样子,但双手以及风衣袖子处却呈黑褐色,似乎是干涸了的血。

距离尸体七八十厘米之外,是一片狼藉,倾倒的碘酒瓶、棉签、纱布以及剪刀浸染在半干未干的红棕色液体之中,乍一看,像奇形怪状的船舰漂泊在血海上。

“这滩液体不是血,是碘酒——但这里,”莫洁心指了指书桌边沿的一个黑褐色手印,又指向书桌旁的椅子下方,“还有那里的是血。”

黎升蹲下拿手电筒照射过去,看见地板上有几滴凝固的黑血,还有一些类似动物爪子形状的血印子,而且不止这一处有,从椅子下方到落地窗底部边框甚至阳台上都有血迹和印子,只是阳台上的积雪融化了,印子的形状不再明显。

“这血是死者的吗?”黎升问。

“是动物血,”莫洁心说,“死者的手上和衣服上沾有的血也是动物血。”

“能判断出是什幺动物吗?”

“猫,那是猫爪印。”陈芸插话道,“我养了十几年猫,对这很了解。”说完,她蓦地怔住:“这个人……该不会虐待自己的猫吧?”

不然,好端端的小猫怎幺会流那幺多血?

黎升在屋子里巡逻了一圈后,说:“猫不是他养的。”

这是一间不过二十来平方米的单间,墙面没有任何装饰,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玄关处的鞋架上摆了两双鞋面洁净的白色运动鞋和一双黑色拖鞋,门后的墙角放着成套的哑铃和装进收纳袋的瑜伽垫;客厅即卧室,一张一米八长一米五宽的双人床占据了这个小空间的最大位置,床上的棉被叠成规整的豆腐块,床侧有一个推拉门衣柜,床的斜对面是一张实木书桌,桌面左上角放着一沓类似于书稿和小说签约、图书出版合同的纸质文件,长约一米五高约两米被各种书籍填得满满当当的书柜紧挨着落地玻璃窗,窗外是半米宽的阳台,晾着几件衣服和毛巾;门的右边是厨房和卫生间,洗漱用品都是一人份,如果不是电饭煲里那锅坏了的鲫鱼汤和冰箱里不那幺新鲜的蔬菜,这里烟火气缺少得像样板间。

不难看出,房子的居住者很注重卫生,以及钟情于黑白灰三色——整间屋子只有书柜上的书封是彩色的。

“屋子里没有猫窝猫粮,地板上只残留两三根猫毛,说明猫待的时间很短。”黎升说。

“那他该不会从外面抓猫回来虐待吧?!”这个可怕的猜测让陈芸不自觉提高了音调。

但光凭目前所掌握的信息不能下任何定论。

与此同时,黎升在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哮喘日记——从日记内容可以看出,死者是患了运动性哮喘,从11月初开始记录,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每天早晚各吹一次峰流速仪,峰流速值都在正常范围内,一直按时按量服药,没有出现任何不适症状。

最后一次填写峰流速值和药物剂量的时间是昨天上午。

死者的哮喘病发作是由猫引起的吗?

即便是运动性哮喘,一旦误吸入动物的毛发,刺激到呼吸道,也会加重哮喘的发作,按理说,死者应该不会主动接触猫这样的动物。

如果是猫引起的病发,死者倒下的位置与装着哮喘药物的书桌抽屉相距不过半米,稍一伸手就能够着,那他当时有服用药物了吗?

就在黎升暗自分析的时候,一位趴在地上勘查床底的技术队民警有了新发现。“黎队,这里有东西。”

床带床箱,但留有大概十厘米高的空间,黎升弯下身子,看到了一个类似于吸入剂的物体。

几名警察共同使力,把床尾擡了起来,孤零零地躺在床底下的物体的确是治疗哮喘所用的吸入剂,表面残留血迹,经检验,是猫血。

“会不会是猫导致死者哮喘病发作的时候,死者要使用吸入剂,结果吸入剂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床底,死者捡不到才错过了救治的时机?”陈芸猜测道。

黎升检查了死者的两边衣袖后,沉声说道:“不对。”

整间屋子的地板几乎一尘不染,除了床底下有一层薄如蝉翼的灰尘,床底下难打扫积了灰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还有一条干净的小路从床尾的一角笔直地通往吸入剂所在的位置,就像前不久被人用抹布擦拭过那般干净,似乎是有人伸手进去过,准确来说,是伸了一整条手臂。

然而,死者的衣袖没有沾着半点灰尘。

黎升由此推断——如果吸入剂是昨晚死者哮喘发作的时候掉进床底的,那幺当时在这间屋子里的应该还有第二个人。

“发生什幺事了,怎幺这幺多警察?”

“邻居小伙子怎幺躺地上了?”

一对四十出头的男女站在202门口张望着,手上拎着大袋小袋,似乎是刚从超市采购回来。

黎升走上前:“你们好,请问你们是不是陆骐然的邻居?”

“陆骐然是谁?”女人问。

“就是202的租客。”

“我们住在201,不过不是租的,是买的。”女人再次伸长了脖子往屋子里探去,“小帅哥出什幺事了?”

“你们现在方不方便,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你们。”

两人同时点头。

黎升和陈芸随他们进入201。

与202的单间不同,这间屋子是两居室,翻新过,杂物很多,显然更有家的味道,不过也没有猫的痕迹。

女人在玄关处换上拖鞋,神色蓦然变得不悦。“崔如梦又不在家,玩了一整夜还不够吗,这会趁我们见朋友的功夫又跑出去,直接给她报失踪案得了!”

男人拍了拍女人的背:“难得放假,随她吧。”

“没几天就要高考了,还想着玩。”

“别说女儿的事了,警官在呢。”男人给黎升和陈芸倒了两杯温水,请他们在客厅的沙发就坐。

黎升没喝,直接开始问询。“请问二位,昨晚八点至十点,在哪里,做过什幺?”

男人不假思索:“我和我老婆在村口那家棋牌室打牌。”

“几点出门和回来?”

“好像六点多出门的?”男人不确定,望向女人。

“吃完晚饭,六点半左右吧。”女人说,“我们俩昨晚手气特别好,一打就打到了凌晨两点多才回家。”

“对。”男人附和。

“你们出门前有没有看到有什幺人来找陆骐然?”

女人说:“有呀。”

陈芸顿时屏住呼吸。

“我们平时上下班都没有碰见过小帅哥,很少听到他那边有动静,他基本不出去玩,也没见过别人来找他,但周末放假时碰过几回,他会去超市买菜。去年中秋节我给他送了一盒月饼才知道他一个人过节……”

“昨晚来找他的人你们知道是谁吗?”黎升打断了女人的滔滔不绝。

男人回答:“是个男的,看起来像三十多岁,我们不知道他是干嘛的,但我老婆多嘴问了他……”

“你说不利索,让我来讲!”女人重新夺回话语权,“是这样的,我们出发时刚好有个男的在敲小帅哥的门,敲了有一小会吧,我就说:‘小帅哥应该在家的,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他说:‘我有提前告知他。’我就问:‘他好像都不出门的,他从事什幺工作?’他说:‘写小说的,我今天来找他出书。’”

“出书?那是不是出版社的人啊?”陈芸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小帅哥开门后我们就去打牌了。”

接着,黎升让这对夫妇描述了来找陆骐然的人的长相。

大致了解完情况,黎升和陈芸返回陆骐然出租屋,结果还没走到202门口,又听见女人大喊:“警察叔叔,我们家遭贼了!”

他们再次过去201,夫妇二人已经把主卧的床翻得七零八乱,两只枕头掉落在地板上。

“我有一只价值四万多的金手镯就放在枕头里,是龙凤镯。”女人焦急地说,“昨天下午还在的,现在却不见影儿了。”

黎升环顾了一圈卧室,发现天花板的一角藏着一个摄像头。“监控有开着吗?”

“对哦!”女人猛地记起自己半年前在卧室里安装了摄像头。

从监控视频可以看到,昨晚8点56分,一个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衣人鬼鬼祟祟地从阳台开门进入了卧室,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翻找,直接拿起床头左侧的枕头,掏出藏在里面的手镯放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迅速离开。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显然目的明确,专门为金手镯而来。

盗窃者似乎早已知晓金手镯的位置,莫非是熟人作案?

“你们有见过和这个人体型身高相似的人吗?”黎升问。

夫妇俩同时说没有。

“有向其他人透露过手镯的存放位置吗?”

夫妇俩双双摇头。“连我们的女儿都没告诉。”

陈芸困惑道:“你们好像挺有钱的呀,怎幺不搬去其他地方?这里偏僻又不安全,阳台也不装个防盗网。”

女人说:“住习惯了,村子里挺便利的,吃的穿的都买得到,而且我们俩的单位走个十来分钟就能到,不过防盗网是得赶紧装了,突然来一贼真让人心慌。”

黎升走到阳台,没有发现任何鞋印,估计也是积雪融化的缘故,再往外墙看,一根下水管道纵贯在201和202的阳台中间,小偷应该就是顺着下水管道爬上了二楼。

8点56分,入室盗窃。

一地狼籍。

哮喘发作,吸入剂掉在床底。

死亡时间在九点至十点之间……

想着这些,黎升疾步回到202,再次全方位勘查整间屋子,而后发现——

手机充电器和电脑充电器在书桌上方的插座上插着,但手机和电脑却消失不见了。

当把所有线索串在一起,案情的走向忽然就变得明朗。

“对全村进行走访摸排,找到这名盗窃者的下落。”

下发命令的同时,黎升无意识又瞥了一眼置于书桌抽屉里的身份证。

“生日快乐。”黎升对着再也没有呼吸的男生轻声说。

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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