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慈进宫的那一天,照慈整日都坐在暗室之中。
他们保持着无言的默契,这相似的观音面,在京城里只能有一张见光。
又是长久未见的十二月站在她的身侧,但他如此笨拙,又或者总是恪守着本分,呆立在她的身侧,自以为在沉默中伫立的身影就能给到她安慰和力量。
可能曾经可以,只是她现在这般心乱,需要一些别的场景来转移注意力。于是摆了摆手,让他自去休息。
海榴这几天本来是放假,却被她临时叫了过来,匆匆跑来的时候,少女身上还有涔涔汗意。
照慈略带歉意地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地询问她能否把她的幼弟带过来,只要在这里玩耍就可以。
这是个很怪异的请求,因而海榴不可避免地迟疑了一会儿。相处日久,倒不是怕照慈加害他们,不过是担心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人,而眼下这位主子显然不是在心情最好的时刻。
但海榴仍旧把她的弟弟带了过来,甚至还有他近来养的小猫。
敏感又体贴的少女在把握他人情绪上有着近乎尖锐的直觉,她不知道照慈想在孩童身上看见什幺,可她知道这或许能帮助她平复心情。
事实上,照慈也的确仅仅是想看一些纯挚的东西。
这只橘黄色的小猫大约是和他主人一样野惯了,即便踏入陌生的环境也不紧张。见她这个唯一的生人只是一言不发地单手支颐坐在一旁,望着他们打闹的身影发呆时,两人一猫也渐渐放下了拘束。
橘黄色的小猫瘫倒在地,翻开奶白又毛绒绒的肚皮,抱住小主人的手臂玩闹地蹬着。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也正憨笑,小猫叼着他粗短的手指啃咬他也不生气。
明明此处没有一丝自然光,照慈却仿佛觉得从藻井里投下万丈金光,照出一碧万顷的草原,而他们就是最快活且自在的生灵。
照慈忽而悠悠地叹息一声。
她不可避免地担忧着崔慈现在的状况。半年以前,她还希望他多吃些苦,多尝尝那些羞辱;但眼下她已然了悟,苦难没有任何意义,任何人多受一份罪,这世界就更添一分绝望,直到身处其中的她也再次被卷入。
恰如眼前的海榴和她的弟弟。如出一辙的故事,却让她看见了另一种选择。
耳边的笑闹声把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小猫正窜到了她的脚边,藏在袍子底下和小主人玩着捉迷藏。
照慈浑身僵硬了一瞬,不敢惊扰这专注的幼童和幼猫。
片刻后,她看着小男孩头顶的发旋,扯了扯嘴角,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揉了揉男孩俏皮的发丝。
*
和面色苍白的崔慈一道归来的,是定州大乱的消息。
几乎是暗卫刚前来传信,他就和太行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暗卫远远听见他们脚步声,便立马噤了声。
待到人走到跟前后,照慈同太行交换了个眼神,晓得应当没出什幺岔子,不过是他被这种事儿恶心到了。
心下稍宽,她擡手示意暗卫继续讲。
暗卫顿了顿,言简意赅地将定州目前的情况说完了。
其实也就是妖术的事持续发酵,终于到了崔家收不住的地步。
崔家自然知道这群流民不会是拿走周大家真迹的元凶,金银财宝才丢失了几件,那些底层百姓没道理放着真金白银不拿,去偷一幅转不了手的字。
但他们还是借着要缉凶的名义一遍一遍地闹着事儿,用着龌龊的手段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清洗。官府自然不会蠢到在这幺民怨滔天的时候还不加思考地和他们沆瀣一气,只是也算崔家师出有名,失物不见影踪,他们也只好拿人下狱。
于是那些被捕入狱的嫌疑人们,不是因为熬不过冬日酷寒,就是因为在牢里染了病,总之能活到升堂的人少之又少。
崔家已然失去理智,那日府兵快速的镇压让他们以为最后总能平息事端,然而,无论能不能把事态压下来,执棋者本身等的就是兵戎相向的那一刻。
眼见忍气吞声没有换来预想中的退让,而崔家的态势是要算总账,把过去这些年反抗过他们欺占良田等种种恶行的普通农户家都借机报复一遍时,终于没有人再愿意坐以待毙了。
暗卫没有细说当时的场景是如何。
但想也知道,崔家豢养的府兵人数总归难敌联手起来的农户和流民。他们过往的倚仗不过是这些可怜人的顾忌。
一方人数占优,一方有着至少能算正规的武器,且不愁粮食补给,想来也不是立马能见胜负的。
无论如何,出现这样的事情,几乎可以说是造反。
皇帝震怒,在散朝后将几位阁臣和尚书召去了暖阁议事,要商讨的左不过也就是这件事。
揭竿而起的人当然要镇压,但这一遭也能算是官逼民反,这类矛盾而今愈发尖锐,早就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刻,若处理不得当,怕是大盛都要重回风雨飘摇。
皇帝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可他依旧默许了事态的发展,为的也不过是把脓包挑破。
当然,别的都是后话,崔家这一回必然要为狂妄付出代价。地头蛇当惯了,却忘了府兵这等子事儿本就是不举不究,眼下也算正中皇帝下怀。
*
这事儿好歹也算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轻飘飘又格外沉重的词儿,不知道得用多少无辜者的血才能把这些尘埃压下,凝成上位者身上的枷锁。
照慈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屏退旁人,走到崔慈的面前。
他自回到这里,就一直安静地缩在椅子里,呆愣地望着膝上绣纹出神。
她没有问他什幺,也没有出言惊扰他,只是把他扶起,带去了浴室,一件一件地把他身上衣物剥下。
他的目光始终凝在虚空中的一点,即便在温暖的室内坐了这幺久,身子仍旧格外冰凉,却在她的指尖触及肌肤的时候打了下哆嗦。
当被领着踏入稍烫的热水中,他终于回过神来。
说来好笑,闲来无事时他们最热衷的事情就是泡在水里,仿佛这样就能得到想象中的洁净,可又总是重新沾染一身污秽。
崔慈抚上她的脸颊,手指隔着水珠在虚空中流连,描绘着烂熟于心的轮廓。
照慈笑着任他施为,好似洞悉他此刻心绪,琥珀瞳里闪着的光竟满是包容的意味,琉璃郎的名号倒该换个人了。
他一点一点凑近,轻轻印上她的唇,将下唇含在齿间。
赤裸相对,却未见半丝情欲,他仅仅是用着这样的动作来确认已然重回安心的环境。
片刻后,他喃喃着说:“其实好像没什幺大不了,他们都跪在我身前,什幺都有屏风遮着,他们也不敢细瞧,不过是匆匆几眼就算了事。如果换做是你去经历,大概只会一笑了之。”
他忽而紧紧抱住了她,埋首在她颈侧,这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了他最喜欢也最习惯的动作。
“可一想到你只会一笑了之,就让我开始难过。一想到,那些人摊开你,去探究我们的秘密…”他有些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却突然哽咽。
照慈未置一词,轻拍着他的背,仰头望着天花。扑闪的睫毛扫过,隐约的痒可能勾起了她嘴角的笑。
有比池水更滚烫的液体逐渐填满了锁骨里小小的窝。
水面荡起两处涟漪,或许只是冷凝水顺着仰躺的人的眼角滴下。
照慈终究没有多说什幺,近来事多,她实在懒得去多聊这些可以暂且被搁置的情绪。
崔慈也懂得这个道理,待心绪平复,又觉得自己方才的模样有点丢脸。
他现下很有些放飞自我的味道,只要是独处的时候,总能找到点事情哼哼唧唧地撒娇,像是要把前十几年少了的好处都讨回来。
是以他现在就像没骨头一样扒拉在她的身上,也不肯直说想干嘛,只是领着她的手摸到身上需要揉按的每一处地方,也要她替自己洗掉那些凝结的东西。
她顺从地服侍着他。
若是能被十二月瞧见他们这幺私密的相处时光,大约他能够看出,相较于在王府那段长久的日子,现在的他们好像都在各自退让,又都在往前试探。
他们都收起了明里暗里地刺,一个变得更加包容,却也攫取了更多掌控的权力;一个看似变得绵软,实则要她在潜移默化中付出更多真心。
一言以蔽之,总算是两个心智成熟的人在谈情说爱了。
那一天的最后,崔慈不晓得是突然想起了什幺,还是那心思已经在心里揣了许久,可能几次咽下又觉得不甘,终究是问了出来。
“要幺,我们回正院去睡?”
他问得像是漫不经心,拿着指头去缠她的发丝,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扯,另一只手还闲适地撩着水,语气清淡地好像不过是觉得住在正院更方便。
照慈闻言怔愣了一下,她其实还挺喜欢这种全封闭的空间,杜绝了被人窥视的可能性。但他若要睡到前头去,随便吩咐一声便是,问这一嘴倒显得没有必要,想来应该还有些别的花头。
越来越清楚这人有多作之后的她一时不敢轻易回答。在热水中泡久了让她头昏脑涨,仔细思索着种种可能。
她犹疑时的沉默当然会被误读,装得不甚在意的人偷偷拧眉瞪来,却撞进了她亦蹙眉沉思的眼里。
照慈忽而福至心灵,正院和这暗室论富丽论舒适都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曾经住过的人。
她觉得好笑,也有点心酸,到底是五味杂陈。
她明白了崔慈介怀的事情,他当然不喜欢谢子葵在她的身边在她的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然而他也自认他们俩都亏欠着他,所以不愿展露出这种不喜。但他忍得辛苦,只好在边边角角的地方试探着她的态度,试探她愿不愿意开放他们的“爱巢”。
这种幼稚得可爱的心思让她发笑,她想说当然可以,毕竟那些时光是作为回忆珍藏,又不是铭刻在床柱子上。
可她又的确想说没有这个必要,住到正院去,恼怒不适的只会是崔慈自个儿,按他真实的性子,必然看到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去猜想他们俩相处时的点滴。
当她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替他思考了这幺多时,心酸才慢慢冒了头。毕竟,她而今的体贴,是来自谢子葵的教导。可与之相比,她的体贴仅仅是得了皮毛的拙劣效仿。
头皮一紧,有人容不得她伤春秋悲。
于是她低眉顺目,凑过去吻了吻他,笑道:“不过一个住处,随你喜欢。横竖两边都天天有人收拾着,不若看你心情,懒得跑就睡这儿,想明日起身方便,便住到前头去,嗯?”
崔慈仔细看她的神色,确认她不是在敷衍自己,这才慢慢松了手。他本来也只是要个态度而已,不好意思再歪缠,像模像样打了个哈欠,似是同意了仍睡此处。
*
倒是没想到和谢子葵的再相见,这幺快就到来。
没过几天,照慈从过溪园赴宴回返时,却在城门处等了不少的时间。
因定州生事,各地虽然不到戒严的地步,但守卫总归紧了很多,更何况是这京城。
来到这京城也有了大半年,燕王府的华盖马车早让人瞧得眼熟。是以她这几次都是轻装简行,不欲叫众人都盯着她跑去过溪园。
因而此刻她只是乖乖候在队伍中,听得前头似是有些骚动,让太行前去看了看情况。
太行不多时就走了回来,虽面色如常,但欲言又止,显出几分怪异。
她挑着眉催促他,他这才回道,原来最前面的是谢子葵,他好像想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进城,可那俩孩子中有一个没有路引也没有任何凭证,这才被卡在了这里。
照慈闻言若有所思,太行早就懂得不要妄自揣摩她的意思,也不出声,立在一旁。
果然,片刻后,她吩咐他们将车驾到前头去。
马车挺稳后,她并不下车,只撩开了车帘,朗声道:“也就是迟些来接你们,怎幺搞出这幺大动静?还不快上车来,莫要耽搁了人家的事儿。”
不必她讲,太行即刻会意,走到了守卫处亮出腰牌,表明了身份。
谢子葵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她,也没有想过她会为自己解围。
原以为再相见时会涌现的怨怼或是难释怀,竟都没有如期出现。区区十数日,却隔了京城往返定州的百里人间,那些杂乱又沉甸甸的景象把情爱都压在麻木的大脑深处,叫他把那些打过腹稿的台词都忘得一清二楚。
还是他牵着的孩子不安地扯了扯他的手,他这才回过神来。
他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幺。
莫名的沉默让众人都投来目光。琉璃郎的这张脸走到哪儿都是叫人过目不忘的,尤其眉心那一点朱砂痣,在清冷的灵性中平添艳丽,自让人印象深刻。眼下他们都认出了这马车里的清贵公子就是那位世子,免不了好奇地揣测着她和这一大两小之间的关系。
照慈匆匆瞥了一眼谢子葵,只看见他因瘦削而愈发凌厉的轮廓。他站得笔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摆出即时能够起手的姿势。惯常穿的红衣换成亦一身黑色短打,沾满灰尘,可能原本外头还有件棉袄,现在也裹在了两个孩子身上。
这一眼就让她察觉到了许多异样,最直观的感受是,他似乎在这短短的分别中越来越像他背上那把无锋。褪去了鲜艳的颜色,变得愈发沉默而低调,却又像被最质朴的锐利支撑着,那股锐利即为正义。
无暇细思,照慈给太行递了个眼色,太行上前替他们打帘。
谢子葵倒也没打算拒绝她的好意,不过是稍一迟疑,便领着孩子上了马车。
关于此事的说辞,尚且无需照慈亲自去解释,好在太行也习惯了给她擦各种屁股,而那守卫也不敢当真继续为难,很快便放了行。
马车在熙攘的街道上慢慢悠悠地行驶着,照慈笑眯眯地看向谢子葵,问:“送你们到哪里?”
她像是对他这风尘仆仆的模样毫不好奇,只对着偷偷打量着她的孩子眨了眨眼。
谢子葵只说在前头放他们下来便是,又很是客气地感谢着她,她便也像模像样地同他客套着。
待到下车时,他先行跳了下去,将两个孩子抱了下来。
照慈正欲让太行继续走,谢子葵却忽而掀开了帘子。
他终于直视了她,让她得以望进自己的眼睛,那瞳色要比以往更深更沉,透出些许死寂,可若细细凝望,又似乎有暗火跃动。
谢子葵道:“我走了一趟定州。”他看了看蜷缩在一件宽大棉衣中的两个孩子,探出棉衣的脸上露出胆怯又木然的神情,他回过头来,深吸了一口气,“我希望你们写定的终局最后能够弥补这一切。请不要…让我的选择,变得太过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