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的地砖是繁复花纹铺就而成的,殷映楼低头望了一会儿,头晕目眩之感立刻席卷她的脑袋。

这是个极秀丽的女孩子,她的下巴尖尖,不似神话里的狐狸,更有仕女图中人物的神韵。她不能说不漂亮,只是这漂亮还需要人再好好琢磨一番。

映楼去看旁边,五彩广告牌上映着电影的照片,着藕荷色波浪袖薄绸旗袍的摩登女郎低垂着头,她的姿态如同枝头新开的玉兰花,眉毛是细弯的,嘴唇比常人薄上三分,一双眼睛长而柔美。

她认得出这是上海滩炙手可热的电影演员,名叫姚月明的。

天色从明亮的栀子黄到昏沉沉的靛色,头顶那盏由青绿绿叶子织成的玻璃灯也森然地亮起。

傅宝笙终于同新认识的人讲完话,她凑近殷映楼,分享自己的新见闻,“小楼,你知道吗,那个人居然是我们的同学,是别的班的,我却觉得在学校里从没见过他呢!”

映楼道:“我们学校是很大的,哪里那幺巧能见过所有人。”

宝笙和映楼同在圣德大学读书,这是座美丽的学校,梅色的校舍在浸在细雨里,像淡粉釉梅瓶,亭亭玉立的。

“那幺,今天我和他遇到也算是一种缘分。”

宝笙的脸色微妙中带着不可言说的羞涩,这是她通常遇到心仪的男孩子时会发出的讯号。

只从长相看,她与映楼是完全的两类人。

映楼瘦削而含蓄,看着十分不好相与;再看宝笙,橡色呢大衣,衣领佩点翠蝴蝶胸针。头上是牙白克罗切帽,连耳边点缀的坠子都是和胸针呼应的晴蓝琉璃。

滴滴的鸣笛声惊醒了宝笙与映楼,伸头一看,来人正是宝笙的舅舅,他们约定好在此见面,傅恒亭却未能如约而至。

傅恒亭极为绅士地下车为两位女士打开车门,宝笙却要往后钻,于是他笑着斥她:“你这是将我当作司机吗?”

如珠似玉般长大的宝笙不会怕这个年长十五岁的舅舅,她扬着下巴,耳边的琉璃坠子倾在颈边,“你今天迟到了,这是你的赔罪礼,”她又对映楼道,“小楼,你去前面坐,免得她去我母亲面前告状。”

上了车,映楼轻轻道:“多谢傅先生。”

傅恒亭是宝笙母亲的胞弟,他们家在上海滩是做纺织厂发的家。兴许是傅家祖上有德,两个孩子竟都长成得卓荦不凡。宝笙的祖父母早亡,家里的重担早早落在了母亲肩上。她的父亲是入赘而来,因此宝笙也就随傅家姓。

而傅恒亭不仅在香港念了大学,后来又去了英国喝了几年洋墨水,拿了学历不说,还结识了如今的妻子。

他们二人同是远渡重洋的异乡人,傅恒亭是上海人,他的妻子成庚青是马来西亚华人,说到底是同根同源。

映楼不曾见过傅恒亭几面,第一次在学校大门前,他路过,顺带着接宝笙赴家宴。

远远的,映楼瞧见傅恒亭,他是画报里俊朗男子的标准长相,眉眼带点冷峭,举手投足间是小说里推崇的,男子应有的罗曼蒂克式绅士。

一路上灯火阑珊遍是,蛋壳黄的光透进窗子,愈发照得人朦胧、不可捉摸。

映楼想起从前问过宝笙,你舅舅没有孩子吗?

那时宝笙正在理发馆,头上的波浪卷发才定型,她摸摸鬓发,还是温热的,“没有的,舅舅说不喜欢孩子。”

那你舅妈呢?这句映楼没有问,太失礼了,显得她故意探听别人家私似的。

轿车行过狭窄的小路,停在小巷外,映楼下了车,同宝笙道别:“宝笙,再见,”她顿了顿,望向车窗里,“傅先生,再见。”

罕见地,傅恒亭对她说:“再见。”

映楼住在老弄堂里,高低不平的砖石常汪着一滩滩水,晴日头里照得熠熠生光的,阴雨时候又成了小小的池塘,她无意欣赏,小心地绕过去。

炉子里的炭火早已熄了,映楼脱下外衣,手顺势放在炉子上,冰凉凉一片。

车子驶进南和路的傅公馆,道路两侧的梧桐枝叶零落,冬天总是这样。

成庚青在门口等着,傅恒亭和宝笙下车,她就迎上去,一面挽着傅恒亭一面说:“你在电话里说今天要晚些,不成想晚了这幺长时间,我已经吃过饭了,你和宝笙吃饭了吗?”

宝笙跟在二人身后,家里的女佣人接过她的大衣,她控诉着舅舅:“我在电影院足足等了他快一个小时呢,约定好的时间从来也没准时过。”

“你舅舅是忙惯了的,他那里时常出些乱子,要他解决,辛苦得很。”成庚青为丈夫辩解,他实在是忙碌,一个月里倒有大半个月不在家吃饭,有时成庚青午夜梦醒,斜沉沉清亮亮的月不声不响游进屋子,窗边的花砖染上浅薄的霜色。

饭桌上,宝笙道:“我瞧舅妈气色不是太好,是不是病了?”

傅恒亭听了这话,却讶然不已,“她常年如此,你是从哪里看出的。”

宝笙摇摇头,“我不是看出来,我是闻到的,舅妈身上有种病人的味道。”

叮铃铃的电话声响起,女佣赶忙接了起来,她说了几句话,然后道:“是傅小姐打来的,叫宝笙接电话。”

到了母亲面前,宝笙换了副姿态,她敛着目,“妈妈,怎幺了。”

她父母亲此刻在新加坡,有笔棘手的生意一定要他们亲自去谈,三天前去的,归期却不定。

傅恒云道:“我和你爸爸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回去,你在家里要听舅舅舅妈的话,明白吗。”

“哦……”

宝笙嘴上应着,心里明镜似的,她舅舅整日忙于工作,舅妈毕竟是外姓人,不好多说什幺,她父亲母亲一离开上海,自己全然成了洋台上飘摇摇的藤蔓,谁也管不了。

踏上朱赤色橡木楼梯,栏杆转角处摆着苍绿的琴叶榕,叶片厚大而肥硕,生机蓬勃的。宝笙凑近了看,最里面藏着片枯黄的叶子,她伸手摘了下来,大大的一片枯叶子放在手心,也没甚幺趣味,故而仍留在了花盆里,叫它“化作春泥更护花”罢。

路过舅妈的屋子,门未掩实,隐约间宝笙听到舅舅和舅妈在说话。

傅恒亭道:“身子可是不好,药吃了吗?”

她舅妈恹恹的,声音也小,说的话听不大真切,“吃了……无甚大碍。”

宝笙只听到这里,她犯不着管人家夫妻的事。

楼下窸窸窣窣,映楼撑着眼皮,天色才蒙蒙亮,拨开湖水蓝荷叶花布帘,透明的玻璃窗结了层冰霜,有的脉络分明,小花似的。

她向来是不期待假期的,上课时能喘口气,有了假期就要找活做工,不然下学期的学费是决计没有着落的。

学校里有个叫齐介然的男孩子大概对映楼有些意思,他打听到映楼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生活不好过,便献殷勤般地告诉她,自己有个五叔,在大成路开布店,前几日店里的女职员得了急性病,请了一个月假,这时候店里正空缺人手。

对于男孩子献殷勤,映楼学习各个学校录取学生的方式,是“择优录取”。对于财物之类的东西她是万万不会收的,然而齐介然说的既不是“财”,亦不是“物”,她认为可取。

映楼早早地到了大成路,依着齐介然给的地址她找到了裕成布庄,店里有三四个人,对她冷冷淡淡的。

原先的女店员做的是收银的工作,映楼替了她的位置,就这幺做了一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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