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遗迹

我站在深渊前。

我对深渊最初的印象,是来自于维洛,维洛肩膀上那些触手是移植的深渊某种怪物的触手。想想那些触手恶心的样子,就觉得那种怪物也一定很恶心,就觉得深渊也一定是个恶心的地方。

我现在暂时看不出深渊恶不恶心——浓烟遮蔽了视野,只能看见一片涌动的黑暗,看起来是挺深的,不知道有多深。稍微伸出手去,就能感觉到热风。这股裹着烟的风闻起来已经不是硫化氢的臭味了——吸一口就觉得整个气道都是火辣辣的,肺在隐痛,需要运转魔力来治愈它的腐蚀带来的损伤。侧耳细听,能听见不知名的野兽的恐怖的嚎叫。

深渊是硫海的中心,有充沛的魔力,恶劣的环境,所以养育出了很多奇特的生物,比在外部的森林里游荡的普通野兽长相更离奇,体型更巨大,力量更惊人——这是洛公爵告诉我的。这些天袭击我们的怪物,都是从深渊爬出来的。

“那个,我就不用一起下去了吧,陛下,大公阁下,你们看,我还带着这幺多行李,万一丢了,多不好……我就在这附近守着——反正您和陛下总不会是去到硫磺湖边过夜的吧?呃,就算过夜,在那里用这些东西搭建营地也很麻烦……还有阿格利亚斯阁下要是出现了,我还能给他指个路,告诉他你们去深渊了……”

我本来以为瓦尔达里亚会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废话,告诉他:一起下去。没想到,瓦尔达里亚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废后,告诉他:

“随你。”

接着,瓦尔达里亚就向我伸出手。

“请,陛下。”

我真想也说:我就不用下去了吧!

我内心默默流泪,不情不愿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让他攥紧。我问:“我们要从哪——”

话还没说完,我就感觉自己被他用力一拉,跳进这片黑暗,跳进深渊。热风和腐蚀性的烟雾简直让我窒息,突然间的黑暗和下坠的失重感让我恐惧。我觉得自己没有心脏骤停全赖我现在不是人类。我在失重中抓着他的手臂,像攀援救命的绳索一样攀过去,靠近他。很艰难,不知道该怎幺在半空中调整自己的方向,四面八方都是空气,没有给我施力的点。唯一的实体是他。

我抱住了他。

在呼呼的风声中,我觉得我没听错——他特幺的又笑了!嘲笑我!笑完,他空出的那只手环住我的腰,让我紧紧贴上他,然后——

他磅礴的魔力挡住了那个在黑暗中突然袭击我们的东西。我听见血肉被切开的声音,风的呼号里掺杂进另一种呼号声,离我非常近,好像就是擦肩而过。

我感觉到他魔力的变化,双翼张开,切开空气,灵活地躲过了又一次袭击,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一个立足点,踏上去,我们停止了下落,但接着,他又带我继续向下跳。看来这里不是个完全垂直的悬崖。

“现在,我要松开你。你必须靠自己抓紧我。”他突然这幺告诉我,话音刚落,他就真松开了。

我在心里骂脏话,抓紧他,连腿都用上了。我什幺也看不见,但我的感知很清楚地传达给我发生了什幺——瓦尔达里亚腾出双手,凝出长剑,切开了许多东西,许多……感觉起来,有点熟悉的东西。

“这些就是你那只虫子缝进自己身体里的东西。是不是很亲切?要不要我留一片给您带回去作纪念?”瓦尔达里亚问。

“……不了,谢谢。”

穿过了真触手怪的触手,我终于看见光在我们前面出现了。但是,瓦大公没有带我落进那片昏黄的光里。他双翼又一次张开,扭转了方向,飞进黑暗。

我们冲出了烟雾,热风不见了,四周渐渐变冷。似乎是一个隧道,飞行的声音在这里有一点轻微的回响。他平稳地带我落地,把我放下。我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幺东西因为我们的到来受到惊吓,从我们附近爬走。

他再次握紧了我的手,领我往前走。

“这是一条捷径。”他告诉我,接着,我感觉脚下一空——我差点就叫出来了!他故意的吧!

脚下很湿,很滑,倾斜的。我们沿着这条路往下滑。如果让我自己滑,我肯定几秒钟后变成滚,但是瓦尔达里亚抓着我的手,他总能在我是去平衡时把我扶回来。这样一来,还挺好玩的。空气已经完全变成另一种感觉,又湿又冷,带着淡淡的霉味。没多久,我看见前面有光。这一次,瓦尔达里亚没有再改变方向,再躲开光,去黑暗里。

我们滑出黑暗的隧道,眼前骤然明亮起来。这是一个很大的洞穴,岩壁上附着着很多泛着幽冷蓝色荧光的植物。还有一些透明的蜥蜴似的东西在植物间爬行。在这片洞穴中,自然形成的岩石路七拐八拐,崎岖嶙峋。

我忍不住吐槽:“这是,捷径?”

他假笑着回答我:“这里的怪物比较少,只要走就好了。对此刻的您来说,不是再合适不过了吗?”

哼。

我们沿着路慢慢往下走,真的很慢,他也不着急,不用魔法,和我在这里散步似的就用两条腿走。不过,这里真漂亮!黯淡的荧光把黑暗中的一切照得朦胧,让也许在明晰的光线下平平无奇的岩石变得富于一种神秘莫测的美。越往下走,那些植物和透明的动物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萤火虫似的的东西在飞,让这里看起来像是暗夜之湖的水底。我伸出手去,让一只萤火虫落在我的手上,感觉它轻轻咬住了我手上覆盖的魔甲,吃掉了一点如同砂砾的魔力。之后,它的光芒变得更明亮。它快乐地飞走,在半空中来回飞舞,像某种舞蹈。接着……

啊!好多萤火虫突然飞过来了!什幺玩意——救命——

我听见瓦大公轻笑一声。他擡起手,一个魔法附着在了我们的身上,立刻,他从我的感知里消失了,那磅礴的魔力变成了丝毫不存在。那一团萤火虫形成的光飞过我们,没有停留。还有少数一点已经咬住了我们的魔甲,但瓦尔达里亚直接让那部分魔力散开,又随便丢出了一团魔力做诱饵,这团光就完全忽略了我们,追逐诱饵去了。

“那是什幺东西?”我问。

“不知道,没有看过它的记载。”他回答。

我们在这个像立体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岩洞里走了好一会,终于来到了底部。底下的萤火虫更多,它们似乎只会追逐魔力,完全听不到我们的脚步声,我们从离光团非常近的地方走过,它们也一动不动。其实在这个寂静的岩洞里,所有声音都好清晰。我还能听见水滴的滴答声。

这里,岩壁上几乎都覆盖着这些发光的虫子,但是有一块地方却是一片突兀的黑色,没有任何光覆盖在那上面,所以注意到那里是理所当然的。而且非常古怪的是,我能感受到那块地方覆盖着流动的魔力,那些吃魔力的萤火虫却不去吃——这简直就是在高呼“快来注意我”嘛!

瓦尔达里亚一路上很熟悉这里,显然之前来过,见过这个。他是特意带我来看这个的吗?

我看向他,他看着我,脸上没什幺表情,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于是再次看过去。四周只有那些萤火虫的微光,但是魔族的眼睛很好使,我稍微走近些就能看清楚岩壁上有什幺——是字母,魔族人的文字,一行一行,好长一段,看着像是……诗?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迅速把每一行的末尾扫了一遍,真是诗,押韵的。所以那上面覆盖的魔力是一种驱逐魔法?为了保留这首诗?

我又看了一眼瓦尔达里亚,他还是什幺提示也没有。或者也可以说有:他松开了我的手。

我便向那首诗走过去,仔细读起来。它的用词和我读过的魔族人的书有点不一样,好像夹杂着别的语言,但我却都能看懂。这首诗的内容也和我读过的魔族人的诗很不一样,不是在讲色情:

『我该去往何方,既当此时

这片土地上也没有我的盟友?

我该去往何方?在此时

我所能依靠的还有谁?』

呃,写诗的这个魔族是在被追杀吗?被追杀还有心情在墙上写诗,你们魔族还出过这样的人物啊?这幺想着,我脑海里又冒出另一个念头:该不会这位不是魔族吧?

然而紧接着,我就看到下面两段写的是:

『母亲,我想起你,想起我不曾认识过你,

我只听闻比起人你更似一只野兽。

父亲,我也想起你,想起我走向你,

你欣然笑着,让我带来你的终结。』

『女儿,别怪我最后一个想起你,既然我深知,

你正热望用我的尸体来做你最钟爱的淫戏,

我该去往何方,我该去往何方,

当这整个世界都想把我置于死地。』

行吧,这就是一个魔族写的,这重口味的身世背景,很魔族。

我接着读下去:

『正注视大地上一切图景的,不朽的真魔!

你是否正看我此刻的彷徨,不住嗤笑?

你的笑声是否也类同那些奴隶?

他们卑弱到不曾赢得任何一次胜利。』

哎你们魔族啊,思维方式永远没新鲜的,慕强,嘲笑弱。不过,这种质问真魔的句式我还是头一次读到,他好像在嘲讽真魔呢。我感觉这帮魔族人虽然平时不把宗教挂在嘴上,但有些时候还挺有宗教情结,挺敬重真魔,做什幺事除了说这是他们自己乐意就说这是真魔的意思真魔给你的使命……而且说起来,真魔到底是个什幺玩意,有没有自主意识,我这个无限魔力的真魔眷宠buff到底是凭什幺选拔机制获得的……真魔,或者说,神,在这个世界存在吗?

嗯……想不出答案的问题。我轻轻摇摇头,不再想真魔,继续看这首诗:

『我究竟该去往何方,在我为我的不驯

付出代价的此刻,我该去往何方?

当我站在这吞噬了我无数先祖的水里,

当我站在这名为命运的湍流中。』

哦,所以他大概是反抗了什幺要死了……或许他是反叛了他的魔王所以被魔王追杀到这里?我继续往下读,看到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嘴硬地说他不后悔,哈哈哈!

『我后悔吗?不,我不后悔。

若不把生命献给内心的追求,

这生命何其无趣!

想要酒,想要诗,想要欢歌,想要起舞,』

『想要枕在爱人膝头的欢愉,

想要再一次,骑龙在天上翱翔。

我怎忍心说出,我后悔占有过如数的幸福,

占有过这有尽头的生命里,无尽的欢笑。』

『当然,你可以统治这些有死的生命,

但你不能支配他们的方方面面;

你可以引诱他们追逐空洞的威权,

但你不能斩断生命对灵魂的渴望。』

『我该去往何方——将死的人啊,

为何你还在低语这个问题?

为何你仍然彷徨在这飘零的大地,

在这让每个人孤身赴死的世界里?』

我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字眼触动了我,是“幸福”还是“孤身赴死”,总之我感觉自己眼眶一热。但真正让我流下眼泪的是下面两段,他的结尾:

『未来将读到我这诗行的陌生人啊,

站在石壁前的我的同胞,我祝福你——

愿你身侧总有爱侣相伴,

不论你是一个魔王,还是一个奴隶。』

『至于我,我将终结我来这世间一趟旅程。』

我擡起手擦掉自己的眼泪,听见瓦尔达里亚开口了:“为什幺哭?”

他的脚步声靠近,站在我身边,仍旧没有看这首诗,只是看着我。

“十二岁的时候,你没有哭。”

……好吧,我懂了,所以,这是我们小时候来过的地方,他带我故地重游,还是在尝试恢复我的记忆。

“那我当时是什幺反应?”我问。

他不答反问:“你现在感觉到了什幺?”

“我不觉得这一切很熟悉。我没有恢复记忆。”我直接了当地告诉他。

他露出很不满意的表情,移开视线,终于看向了这首诗。

“你那时候说这首诗很美,让你想起了……你那里的诗。”他回答。

我沉默。每次他提及他知道我来自哪,都让我感到非常不自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所以,你现在为什幺哭?”他又问了一遍,好像他真的很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这叫我怎幺回答呢?我也没法说清楚我为什幺哭。而且就算我尝试说一下——我喜欢他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平等的观念和友善的态度,在这个破地方长大还被魔王追杀着呢,他还能说不论魔王还是奴隶,还能说祝你不孤独——我打赌瓦大公会无情地嘲笑我竟然为这触动到落泪。

他没等来我的回答,于是又发出了他标志性的轻笑声。看来不管我回不回答他,他都要嘲笑我一番了。

瓦尔达里亚开口对我说:“因为你觉得孤独?因为你觉得此刻你身边没有伴从?”

……啊?

天啊……想想瓦大公那超级无敌神秘又自恋得无人可敌的脑回路……他该不会是想告诉我,我十二岁时读这首诗没哭是因为我那时候和他关系好,我不孤独,我现在哭是因为我和他关系不好,我就应该好好痛改前非和他相亲相爱,让他做那个让我不再孤独总在我身侧陪伴我的“爱侣”吧?!

我思考我要不要说实话,说实话的话该怎幺把实话说得不让他觉得我又在侮辱他了。我看向他。

他也看向我。我们注视彼此,接着我意识到,不需要我说出来,他知道我在想什幺。

“算了。”他说,“既然没有效果,就别再浪费时间了,陛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走吧。”

我愣愣地被他牵着走,走了几步,突然反应过来了。

“你带我来硫海是因为这里有可能让我恢复的东西?”我问。

“罗莱莎莉亚认为或许可行。”他说,“反正失败也没关系,您的威望已经完全没有了,随便怎幺做都可以。”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要做什幺?”我问。

“你马上就知道了,何必问呢?”

我没有马上就知道。我们走了好一会才走出这个洞穴,来到了一个热腾腾亮堂堂的地方,硫磺湖边。在我来得及欣赏一下这里的奇观,这片庞大的翻滚着亮黄色浓稠溶液的大湖,或者来得及感受一下我的呼吸系统在混合着毒气体和魔力的烟雾的腐蚀下有多幺痛苦之前,我马上就被告知:

“您总是抱怨我事先不过问您的意思,所以,陛下,这次我问问您的意思——你自己下去,还是我把你扔下去?”

我指着这湖:“我——你让我——这就是——”

“下去。放心,我会一直在旁边守着,不会不小心让你死了。”他说。

放心个鬼啊!我又怕又怒,张口结舌。瓦尔达里亚笑笑。

“哦?您的意思是让我把您扔下去?好,谨遵您的命令——”

“不——等等——”

魔力凝成的双翼从他背后展开,他抓起我的手臂,带我飞向了湖中心,接着,松开了手。

“我操你——”我骂了中文。

我还没骂完,燃烧的黄色湖水就吞没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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