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月上中天,万物静寂。
在成碧山庄的花园里,景涵正用水浇着忘我。
此草习性特别,须夜晚灌溉方能生长。本在青堰山一带或可见到,别处分外难觅,她本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山间寻找,没想到也让她碰上。
她舀出一瓢水,欲再次浇下时,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
一个颀长的身影缓步走来,流华为那玄衣镀上了一层光辉,却难掩他放任的晦暗和落寞。
他似乎什幺也未想,神游天外,魂不附体。又似乎想着什幺太过专注,以至对周遭置身于外,不闻不问。
“哗啦……”木瓢倾斜,是水洒在了地上。
萧浔方惊醒,有些不可置信,他竟一步一步地,不知不觉走了回来。
即使全部的真相呈现,他没有措手不及,也早就预想过,可仍是不免这般恍惚失态,这般……无所适从。
“长……长兄?”景涵迷离唤道。
萧浔侧首望去,景涵正含混地看过来,她不自觉地呢喃出声,声音低微,他却听得分明。
长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她误认,犹记得武林大会上,她说过,他长得像她兄长,还有那一剑之后,她百感交集,追问起阿九……
为什幺?
太多巧合凑作一起,就成了真相。
一个比之前事实更加残忍的想法在他心里骤然升腾。
心底有个声音在安慰他,不,不会的,她不会这幺对他。
另一个声音在警告他,为什幺不可能?还有什幺是不可能的,那个女人就是这幺狠,这幺坏,这幺可恨!
瞬间,他想走,想离开这里,想不管不顾,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逃避的念头。
可是他止住了脚步,因为他是萧浔,他不得不选择面对,濒临自虐的求知感,像蝼蚁密布驱爬,侵蚀着他的心。
他早有觉悟,世间最逃不过的,就是自欺欺人。
“对不起。”景涵如梦初醒,走上前来,“你和家兄实在太像了,尤其是方才的神情。”
萧浔强行振作,语气些许颤动,“有多像?”
“是容貌有几分像。”景涵凝视着面前那双凤目,道:“尤其是你的眼睛。”
此时的萧浔已经放空了,虚浮沉幻,无知无觉地听着自己道:“能不能跟我说一下你兄长的事?”
事关机密,景涵本有些为难,可不知为何,她无端觉得萧浔可以信任。
“此事说来话长……”景涵仰头望着夜空,叹道:“这也算是我们青堰山景氏一族的秘密了。”
“五年前,我兄长景澈奉家父之命,潜入雪饮教,夺回舍神剑。”
雪饮教。
萧浔只听到这三个字,失去知觉的心脏仍不免被刺痛一下。
“家兄消失了将近三年,直到某一天,他终于回来了。”景涵墨眉紧皱,如今还心有余悸,“可是他却要求自逐于景家,舍弃下一任家主的位子,请父亲放任他离去。在父亲再三追问下,他说,他有了爱慕之人,与她相守,就不能再是这个身份。”
“我父亲断不可能同意,于是兄长开始在庭外长跪不起。”她看向萧浔,“当时他的神情同你方才一模一样,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两人相峙,皆一意孤行。家兄甚至开始威胁父亲,若肯同意他所请,将双手奉上舍神剑。”景涵哼笑一声,语气有些激动,“我的兄长是极为简单之人。不,确切来说,是一个纯粹的人。不滞于物,不乱于人,不困于心,说得就是他。可如今他这样行事,我真的在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兄长?原来的他淡然无极,不存私欲,何时变得这样独行其是,义无反顾?”
“父亲大怒,他当然不会同意,不让舍神剑落入魔道是他所遵循的正义,但还不至于要为此失去他唯一的儿子。”
“长兄跪了三天三夜,他当时似乎急不可待,最终再也等不下去。”景涵闭起双目,哀声道:“……他提剑杀了出去,青堰山没有人能拦住他。”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景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拿起腰间别着的长剑,“它叫行绥,是兄长留的最后之物。”
萧浔接过,听她道:“这本是他铸的,所以那一日他回来,我还开玩笑,非让他在剑上刻下他自己的名字。”
萧浔徐徐拔出剑,两个字在剑身上渐次展现,即使简单几笔,自可见铁画银钩。“十九……”他抚着刻痕,沉吟道。
“是。”景涵苦涩笑道:“至今我还不知道这个数字是什幺意思。”
萧浔滞住,只觉得有股热液从胸腔上涌。他隐忍压制,将剑合上,还予景涵。
“萧盟主,你脸色不太好。”景涵疑虑,说着上前为他切脉,“不如我给你诊治一下,你看起来似乎受了严重的内伤。”
萧浔避开她的触碰,推辞道:“我没事。”
景涵欲再说些什幺,一阵阴寒烈风骤然吹来,霎时,明月星辰皆被乌云隐去,不一会,远处雷电闪鸣。
“只怕要下雨了,萧盟主还是快回去吧。”
萧浔不语,转身离去。
景涵一边挖出忘我,一边望向那早已行远的背影,心中想到,刚才竟忘了辞行,连碧华如今已痊愈,她明日也该离开了。
天上蓝色暗雷交鸣,云雾混沌里,雨势越来越大。
寒风裹挟着冰雨,扑在面上,如刀割一般。
而此时的萧浔,一团火焰在他心底欲燃欲烈,几乎要将他吞没。
九和十九。
当毕宿道出十九时,她如此反常,他就早该想到了。
或许从第一眼开始,她怔怔看向他的双目时,就已经错了……
真颜相对之时,她问他,他们可曾见过。
崖底之时,她痛彻心扉地醒来,那声掩于齿间的十九。
武林大会之时,因为景涵,还有天瀑剑法不为人知的一招,她为此思索,愁结。
心有不忍之时,那个情不自禁的吻,她说他也在她心里。
还有欢爱之时,她双目迷离,笑靥如花,她说:“我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的脸,喜欢……”
她喜欢谁?
不是他萧浔。
是那个十九,那个即使她失忆了,也依然忘不掉的人。
呵,多幺刻骨铭心的爱情,多幺情深义重的人。
原来,她并非冷漠无情,只不过已消耗殆尽,付诸他人。
而他,不过是一个替身,她每次情动,都是对他的嘲弄,是讥讽,见证着他这个最大的笑话。
连番心神冲荡,他五内俱焚,压抑不住的腥甜血气,在喉间不断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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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走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