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终年白首的玉莲雪山,穿越瓦宁古鲁情死之地,在云梦草海尽头有一道深深撕裂的幽谷。横斜交错的崖木下一弯黑蓝河水,淌过蛇骨之沼与大夔野,滋润娲神遗骸孕育的红土大地,最终没入南疆千里瘴林的深渊之口。
人间与鬼域,以南疆为界。
中州孩童唱传唱:南疆南疆,生人勿近,妖蛊异术,黄泉之境。
定和十三年腊月二十九,阴雨夜,玄元宗坤卦小队失联的第七天。
坤挂小队奉朝廷之命南下,本只是一趟巩固封界的简单任务,可一行人越过雪山后,只见倾塌的山门结界。又行数百里,那大夔野上用于列阵的牛首巨石像竟也裂成碎块,众人手中罗盘忽然失去了指引。
异相频出,可几番商议后,认为无功而返实在可惜,便决定先不回宗门,而是继续循着地脉与星宿前进。
人的命运往往在这一念之差。
不知哪里出了错,亦或是有人刻意引导,他们并未于预期般来到蛇谷之沼外围。
当领队大师兄苏昕看见镶嵌在巨树中的人骨时,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进入了南疆鬼域。
此处漫天妖雾、邪气冲天,不见传闻中的封界阵法,唯有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
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林外烈阳当头,林内日夜不分。
队伍找寻离开瘴林的方式,可一切探寻术式都起不了任何作用。这里没有星辰,没有风水,没有五行规律,没有纯净的生灵。
起初瘴气还没那么浓烈,众人尚可保持清醒。可越往深处走,那如同百花杂揉在一起的浓郁甜味就越发明显,熏得人睁不开眼。
裸露的肌肤一但接触到瘴毒,便会长出细密的红疹子,搔痒难耐,将皮挠破了都不见一丝舒缓。他们所带的丹药无法应付铺天盖地的瘴毒。
更糟的是,瘴中隐匿着他们从未见识过的毒物。
多足多角的长虺、浑身是刺的蛤蟆、有着碗口大吸盘的蚂蝗……
在进入瘴林的第二个时辰,队伍中道行较浅的小师弟吸入过多瘴气产生了幻觉,将身旁的队友当成了蠕动的巨蛇,一剑劈断了对方脖子。
梳着道髻的头颅刚滚落在地,便被一朵美人花弯腰吞了下去。
众人惊叫四散,无视苏昕的遏止。
苏昕狼狈地扯着昏迷的同伴,一手挥剑斩向迎面袭来的毒蛛,飞溅而出的毒液仅仅接触一瞬,便侵蚀了他半个臂膀肌肉。
他近乎绝望的看着师弟妹们一个个倒下,在拽落爬在颈部的紫斑蜈蚣后,苏昕忍着痛楚运行丹田内所剩无几的内力,自袖中抽出最后一纸符咒,夹在两指间阖眼念了句口诀。
褐黄的符纸燃烧起来,灰烬无风自扬,是净天地神咒。
队伍四周蠢蠢欲动的邪物被这股正气逼退数丈,却没有离去,仍潜伏于暗处伺机而动。在视线之外,垂挂在娑罗树上的血尸藤遭净咒聚罡气烧断数根茎蔓,它被激怒后再次悄悄靠近人群,趁着咒符波动的间隙蜷勾住队伍最末端那小道士的颈子。
“苏师兄!”
正凝神持咒的苏昕瞥见头顶蜷曲的血藤,猛然回身,见小师弟被一把拖上了天。
苏昕的手悬在半空,张着嘴呆愣愣地望着树顶,黝黑的瞳仁剧烈颤动。他的指间已经触到师弟的衣袖。
漆黑的树顶传来喀喀声响,只落下了一把带血剑。
血藤嗤嗤摩娑,听起来像恶鬼的嘲笑。
瘴林如同一个巨大的蛊皿,而他们是误入皿中的螾虫。
苏昕心神惊惧,胃部挛缩,稳不住灵台,那以内力聚成的气场逐渐分崩离析。
屏障消失后,邪物如潮水般涌上。
在所有人认为死期已至时,林海深处传来一阵鸣响。
低沉略带沙哑的尾音长长拖着,像是大雨来临前山体回荡的共鸣,震得人鼓膜发痒。四周准备螫咬的毒虫抽搐起来,翻滚身躯发出嘶嘶鸣叫,挣扎地掉头朝虫穴躲去。
苏昕心神恢复了一点清明,他曾在神都大祭时听过相似的声音,师祖曾说那是世人对太古之音的拙劣模彷。
他不确定是否有人来拯救他们,可走投无路下,苏盺也只能赌一把,领着幸存的师兄妹朝着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跑了许久,那阵鸣音以一种稳定的音律环绕在身旁。
自鸣音从远方传来后,那纠缠他们一路的毒物就不再近身,除却挡在行经路上的腐木与花草外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月由西斜升至中天时,坤挂小队仅存的队员们停下了脚步。
淡银的水雾弥散在大荒清冷的夜色中,他们眼前是一大片帘幕般的红色垂花,像一扇鲜红的大门横在山谷两侧。苏昕用长剑割开交缠的茎蔓,几人合力将斩断的茎蔓剥开,看见了重重花影后一片隐密的湖。
那片湖泊面积辽阔,湖面泛着潋滟波光,皎洁明月倒映其上,如一面巨大的冰镜。湖岸开满了双生曼陀罗,绿莹莹的光点漂浮在花瓣间,幽隐昏昧。
不曾想到在毒物遍地的瘴林里会有如此纯净美丽的地方,似是摊污泥中盛放白莲,令人不自觉的想要往前窥探。
天顶,明亮的月光将划湖泊与密林划了一圈渭径分明的界线,处于光明处的湖泊似无暇白玉,可那光照不到的地带,泥地里都渗着腥臭的血。
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这些玄元的弟子们想,就算出现神祇也不意外。
而他们,真的见到了神祇。
密林对岸,身穿红黑苗纹图腾长袍,头顶象牙银角,佩戴层层银环与绿玉髓垂坠的男子,手持枫香枝,骑乘在高大的火红斑虎上向他们而来。
离开了林木遮荫的暗影处,月光映出他的脸,那不是凡人能拥有的俊美容颜。
人往往承受不住太过美丽的事物,苏昕忽然感到一阵的晕眩,像某年某月站在雪山巅峰练剑,擡头看见天际霞光绚烂至极时,那一瞬的涣散。
火斑虎背上的男子俯视着他们,压在白银冠下的乌滑长发飘扬在风中,与夜空上的流云融为一体。
他轻轻一笑,手中的枫香枝在风中化为成群的蝴蝶。
蝴蝶搧动翅膀落下的萤光鳞粉,随风散在双生曼陀罗之上。
嗡鸣声在湖畔一圈圈涟漪开来,似温水流过暖玉,幽幽袅袅,别于他们曾听过的任何声音,美妙不似人间物。
缭绕成网,编织幻梦,将所有人禁锢其中。
湖上的夜雾渐渐染成红色,湿润的雾气触到小道士们绣着云纹的白色道袍,晕开一片血色。
没有人发觉到异象,他们全都深陷在那彷佛从亘古洪荒传来的迷梦祭歌。在幻境中,他们化为渊海中的游鱼,在碧蓝浩淼的大海中徜徉;跃出水面那瞬又化为飞鸢,直上九天翱翔苍穹。
天地聚拢万千色彩,荒漠颠倒成繁星,一粒沙幻化成一朵花。
蓦地,音律急转直下,又于低谷处拔高,直攀顶峰。至高处接续一声凄厉长音,山崩般摧枯拉朽。
刹那间绮丽美景被击碎,碎成冰霜落了满身,寒意深入骨髓,他们的灵魂被压瘪后又硬生生撑开。
玄元弟子们陷在红雾中,三魂七魄从天灵盖被抽出,在空中浮荡成绿莹莹的流光,流向虎背上那人的掌心,最终聚拢成一团流转水滴的模样。
坤卦小队几位幸存者在红雾里倒下,永远不会再醒来。
蝶鳞粉洒在横倒的尸身上,不一会儿,他们惨白的肌肤浮起一块块绿斑,很快蔓延到了全身,发出甜黏腻得令人作呕的甜味。
夜蝶闻到了尸香蜜,纷纷停落在尸体上吸食。
唯有苏昕还活着,仍呆愣愣地看着虎背上如同神明的男子。
受到指示,高大的火斑红虎屈膝伏卧在地上。
虎背上那人倾身,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苏昕。在见到苏昕剑上垂挂的太极流苏时,他敛起笑容。
“谁给你的?”
他并未开口,温和地声音却轻抚过苏昕的神识。
想起临行前有人亲手给他系上的护身符,叮嘱他安全为上,可他没能完成托付。
巨大的悲伤涌上苏昕心头,泪水从眼眶溢出。
见苏昕不答,高大的火斑虎缓缓站起,虎背上那人最后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道士,擡手朝湖畔挥了挥。
几具瘫倒在湖畔的尸体像悬丝木偶一般拔起,四肢扭曲,步履蹒跚,朝动弹不得的苏昕走去,将其层层围起。
他嘴角噙着慈悲怜悯的笑,半垂双眸看着眼前的地狱景象。喷溅到他脸颊上的一抹血迹增添了几分凄艳。
月晖洒在他身上,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向星月喟叹。
良久,他从化成肉泥的苏昕身上拾起一条扯断的太极剑穗——玄元宫的信物。
黑白太极图上残留的平安咒气息,清冽沉稳,非常独特的术式,他一眼便认出施术者的身分。
“替我向你们师尊问好。”
八千里外玄元宗天罡台,一道袍女子手捧璇玑星轨盘观天,见荧惑守心,大凶之象,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