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珠

“我叫爱珠,与陈节中在医馆相识…..”

地上的女子强撑着身体,靠在笼边坐稳,许是劫后余生,许是回光返照,娓娓述起往事。

她叫爱珠,自幼失怙,母亲改嫁后,被叔父收养。

叔父有一间医馆。

陈节中慕名而来,他的腿有宿疾,平日经常会痛,逢雨雪天气,整个下半身麻木得不能行走。

他样貌不俗又谦恭礼貌,叔父得知他是外地来京应试的举子,整个冬天便让他住在医馆便于诊治。

熟识之后,叔父看诊,他帮着录方,她负责抓药。

她识字不多,胜在有些经验积累,但也有出错的时候。他就会拿着方子教她认:“薤白,通阳散结,行气导滞;蒺藜,平肝解郁、活血祛风、明目、止痒,”医馆里总是喧闹嘈杂的,他的声音像一注清澈泉水,缓慢地流进她的耳朵里,让她心生平静。

是她一直乞望的平静。

她幼年被叔父收养,寄人篱下的滋味如人饮水。叔父虽然待她视如己出,但面对婶母的刻薄,叔父也是有心无力。

叔父的医馆要养活全家人,婶母虽然没有明说,但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将她嫁出去。

她没有办法,除了抓药,觑到空档也学会一些简单的针灸推拿。

大雪下了几天,医馆里多了许多病患。他的下半身已经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叔父分身乏术,他主动提出要让她为他施针推拿。

她紧张得不行,施针时手抖个不停,取针时差点断在肉里。推拿的穴位点得不准,力度忽轻忽重,他本就疼得不行,经她“治疗”片刻,竟有些魂飞魄散的错觉。

她也好不到哪去,扎在他身上的针仿佛反弹到自己身上,她说不好是什幺感觉,像药罐里正翻腾着的棘菀,煎熬。

安神药也安不了她的心神。

然而他却没有生气,反而温和地安慰了她几句。

隔天竟主动提出给她练手的要求。

他说他的腿是陈年痼疾,治是治不好的,针灸推拿只是舒缓之用。若是她既能有练习的机会又能让他松快些,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她芳心暗许,他顺水推舟。终于在婶母的逼婚下,二人私定终生,逃离医馆。

春闱放榜,他高中探花。

他带她返家,夜夜温存。

蜜里调油的生活,像他教她背过的诗词,拥膝浑忘羞,回身就郎抱,两点灵犀心颠倒。

一日,她的婆婆说要为她补办婚礼。

喜烛高烧,他与她挽臂对坐,摇摇晃晃的酒杯里,是自己凤冠霞帔被烛光映亮的娇羞面庞……

第二日清晨,她强忍酸痛起身要为翁姑准备饭食,里侧的他翻身压住了她。

她觉得异样,伸手去摸,她的夫君只剩一条腿了!

她大惊失色,滚落新床,才发现屋内还站了一人。

竟与床上之人一样容貌!

爱珠说到这里,密室里响起一片呜咽哭声。

卫眠听懂了这些女子被骗婚的经历,坐在地上,没什幺表情。警校时老师教过,作为执法者,对施害人和受害人都不应投放过多私人感情,尽可能做到最大程度的公平公正。

索尔倾心中虽有动容,但早已猜到是怎幺回事。

买卖妇女连官员的私罪都算不上,更不要说骗婚了。虽是骗婚但也明媒正娶,且律法上只有妾伤夫主、主母问罪,单凭骗婚并不能判陈家兄弟有罪。

只是敏娱郡主也是女子,难免物伤其类。事已至此,一走了之可能不行。目测密室内的女子有数十人之多,如何安置以及陈家兄弟问案定罪都是麻烦的事情,他看了眼坐在地上的卫眠,躬身请示道:“人犯现已寻到,不如卑职先送郡主回府可好?”

“这就走了?”卫眠问。

“剩下的事情卑职会妥善处理。”

这句话使用的语境通常是,犯罪分子得不到相应处罚,执法机关对受害者家属表示诚挚歉意的委婉辞令。

等同于,您先回去吧,等消息就成,放心。

卫眠摇了摇头。

她冲着墙边的空笼,爬跪着,慢慢钻了进去。

铁笼逼仄狭小,卫眠不得不蜷起身体,将脸贴在笼底。

地面潮湿的霉味混着铁锈的腥臭涌进她的鼻腔。

她望向笼边,板正官服,手提佩刀,欲言又止的男人。

“索大人,你看,这罪名行吗?”

当衙役擡着装有卫眠的铁笼置于北衙门大堂的一刻,陈家兄弟的死期已排上日程。

首座上的惠贝勒绵偬脸色阴郁,由始至终未发一语。

顺天府府尹张敦尧抖如筛糠地判了二陈斩立决。

索尔倾顶着一道能击穿他的目光,将犯人压下。视线的出处,正是候在堂外的额附卫知年。

在受害女子不绝于耳的哭声中,铁笼里,一身粉衣粉裙的敏娱郡主,睡得极其香甜。

事后,从陈家一个上了岁数的仆妇口中得知,当年陈母生下连体男婴,被夫家视作怪物赶出家门。母子三人终日东躲西藏,饥不果腹。一日遇到游医提出可以为二子做分离手术,长子主动提出将腿给弟弟。兄弟二人成年之后,陈母因始终对大儿子有愧疚之情,想出了骗婚的办法。由陈节中出面迎娶,而进洞房之人则是陈修远。陈节中因为哥哥的主动舍弃才有了健全的身体,自然也同意了母亲的主意。

第一个受害的女子就是爱珠。

兄弟二人考取功名后,被陈家认回光宗耀祖,陈母不久之后因病过世。

但兄弟二人迷上了这种丧尽天良的快感,接连又骗娶了十几个女子。哪个良家妇女能应从,刑具铁笼便成了家常便饭。陈修远不知从哪弄来了厉害的淫药,兄弟二人夜宿几女也成了常有之事。

陈节中性情凶残,家中仆从为保性命只能装聋作哑。

至于那只黑匣里装的,乃是陈节中当年在医馆时所录写的药方。

他为陈修远替考应试,得取功名,笔迹就是铁证。

二人科举舞弊,欺君犯上,亦是死罪。

只不过,匣中秘密被索尔倾参透之时,二陈坟头荒草已有半人高了。

梨花落尽,京城迎来湿润而多情的初夏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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