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京向北,预备的粮食辎重早前运至靠近两国边城,皇帝亲指入辽的官员兵士在此更换行装。
近千人的押送队伍则在城外扎营,冯云景牵着油黑水亮的高头大马,远远瞄到七八人擡顶鹅黄色进城——那是李烜所在轿子的蓬顶。牲畜聚集特有的沤臭味道经久不散,她轻轻呼气,眼睫蓄的一点雪水随即滑落。
在她身后,兵士在领队千户的指挥下慌乱但不失控制地将车队上的粮草卸到搭好的帐篷中。
马匹喘息粗哑与人群忽高忽低的叫喊声,混入沉重粮袋落地的闷响,使每一个人用眼睛去听清四面八方。
喧嚣尘烟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冯云景扭头,粗狂多毛的凶脸,连成线的两条眉毛,不大的眼睛讨好地眯起:“冯大人,您落榻的住所备好了,请随属下过去安置。”
按理,她应与其他士兵同住军营,中年汉子瞄见她的疑惑。他停了停,道:“皇子殿下金口玉言,卑职等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
既是李烜的安排,冯云景只能随他入城。
虽在边地,城主却极其大手脚地为京城的贵客准备了宽敞的宅子,娇美可人的侍女接替中年汉子,领冯云景轻轻快快往里走。
南北向、四四方方的院子,三层挑高的阁楼,而她则住在左侧的耳房。
掀起门帐,暖意扑面而来,并无丝毫炭烟味,侍女主动搭上她披风的系带,“外头风大,想来大人定是冻着了,厨房里有热热的姜汤,奴马上端过来。”
她惊得往后退了退,膝弯碰到椅子边,顺势坐下:“我自己来就好。”侍女垂脸点点头,忽跪下,抚着她的靴子边:“奴给您脱鞋罢。”
冯云景措不及防,将她拉起,“我不大习惯别人伺候。”侍女显然觉得怪异。为了安抚她,使其不至在他人跟前提到自己,冯云景解开钱袋,倒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这个你拿着,权当尽过心。这儿我不熟,不好随意走动,以后还需劳烦你将早晚饮食送来。”
侍女怔怔听着,末了手心捧银,若有所思退出房门。
解下佩剑,脱去甲胄,身体倍感轻松。她自在躺着,不免想李烜所在何处,按县丞的个性,定穷奢极欲对待。
自上京出发一路上,她可谓无所事事,李烜身边的差事轮不到她,而统领因李烜对她似有似无的注目,不愿得罪,自然卖力气,脏头脸的累活离她远之又远。
隔着床帐,淡淡的香气从墙壁中散发,似此地固有的风俗——建造房屋时将特定香料混于涂墙的泥土中,冬日房中更加温暖。
闻着这股芳香,她渐渐有了睡意。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飘渺的乐声,细碎的脚步沿墙而过。冯云景缓缓睁眼,床帐映着朦胧的亮光。
她心下留意,似还有人在交谈,索性披了件衣服,支起窗户。白日里见过的主楼,此刻灯火通明,人影重重,侧门处,两名少女提着七八层的食盒而出。
此时夜深,想来只能是县丞。盐沫似的雪飘进廊下,她倚着窗边,伸出手指,让雪珠从指缝间穿过。
窗户里,站起一个稍矮的人影。离开上京,李烜难得纵着自己多喝了一点。拂开正欲搀扶他回卧房的小厮,颤颤悠悠到了窗边。
今夜来了很多、太多人,唯独缺了冯云景。酒后灼心的难受慢慢冒头,李烜使劲眨了眨眼,伸手推开八仙过海的窗格,扑面的冷风压下燥热。
他向来目力极好,在纷纷雪里,不怎幺费劲,已然看清倚在窗前的人。
发丝散落,大半脸庞垂进臂弯,却将一只手探在外头。丝毫不在意吹久了冷风容易着凉,李烜忽而道,将我的披风取来。
冯云景原本只倚窗玩雪,竟不知不觉浅寐。好在手指冻僵后的冰凉使她醒过神来,在往阁楼看去,热闹消停,她探出身,将稍显沉重的窗户关好。
片刻后,笃笃敲门的声音分外清晰,她将外衣穿好。黑袍黑帽的干瘦男子站在门边,手里捧着一只圆滚滚的暖壶,“冯大人,这是楼里那位吩咐要给您的,平日里拿刀使剑的,小心冻着手。”
不由她回答,暖壶已经塞到怀里,男人转头要走,冯云景猛地忆起宫里宫女交代的事,拦住了他。
“那位客人,晨起时衣物要烤暖了,冷衣服从来不穿。还有,小厨房油腻味重的一概可以避开,家里的习惯,还望留心。”
男人连声应答,不怪她婆妈几句,尚未离京,泽芳殿的宫人就嘱咐多次,她启程前已转达给李烜马车上的侍从。如今到了此地,伺候的人许有更换,加之路途颠簸,小皇子气性大,要紧处还是再交代一番为好。
捧着暖壶,手指果好过许多。围锦的壶肚圆滚,顶上的宝盖精巧,凑近看,宝盖缝隙之间透着点点红光。
原是装了几块碳石,她抚着暖壶,不禁浅笑。毕竟孩子心性的年纪,爱憎无常,又怕臊,连和好也要托外人来啊。
眼见冯云景关了门,黑袍男子方才转身匆匆往后走了十几步,进入阴翳最重的一角。
“已经给他了。”他低头道,“有其他话?”李烜站在此处亲眼看着男子敲门。
“交代了小人两件事,您穿的衣服要暖好,吃食要干净。”
“这样的小事,难为他还记得。”
“冯大人道是府里的习惯,一定上心。”
黑暗里,沉默良久,忽而,黑袍男子仿佛听见一声短短的笑音。接着李烜道:“回去吧。”
这次,他自然走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