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砂砾自身上滚过,夹丝外裳不消一会儿成了条条破布。粗麻编成的绳子捆住李烜手腕,马匹带他一跑,绳丝如未开封的刀,磨得皮肤破裂鲜血淋漓。
起初尚能感知身体每一处传来的剧痛,随着拖在马后的时间长了,也感知不到痛了,只觉四肢沉重,十指僵硬。
三十余个鞑子骑马几日不停,过了留月河,到夜方到了一处他们早已预备好的停驻点修整。
为首长髯者跃下,手缠麻绳,缓缓收拢,另一端的李烜早已晕厥多时,泥尘血痂遍布全身。金钵大的手攥住散乱的发丝,将他拉起,“这就是大爷要的中原皇子?小崽子毛都没长齐。”
自他身后走来另一刀疤横眉之人,并未回答,而是直接将李烜扛起,扔进刚刚搭建的帐篷,而后拿来绳索,欲绑住李烜:“巴图,不要多事。”
“我知道。”巴图一脚踩定李烜脊背,“只是索尔朗,你不好奇大爷和大王作对,究竟为了什幺。”
“不好奇。”他摇头,打好最后的绳结,屈腿蹲着,若有所思。
巴图跟着蹲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这你还想不到啊?肯定是为了二奶奶和那个狗皇帝的儿子——咱们未来的小主子啊。
狗皇帝三个儿子,一个现在老子脚下,另一个还在喝奶呢。把这个弄死了,那大好江山还不是咱们小主子的。
听说中原女人软的和水一样,老子早受够家里那个凶婆娘了。你也该放下二奶奶那件事,老大不小连暖床的女人都没有。”
“你话太多。”他抽出腰刀堵住巴图滔滔不绝的嘴巴,“这舌头割掉拿去下酒罢。”
巴图吓得缩头:“可别啊兄弟,留着有用,有用。”
索尔朗干脆坐下,佩刀靠着膝盖,就着鞋头的包铁,来回磨刀,巴图听着牙齿酸,又问:“你不是在教舒伦那孩子,怎的回来?”
“他长大了,不再需要老师。”索尔朗动作不停。
“听三奶奶说,舒伦和小主子好似同个模子刻的,我们中独你见过,这是真的?”
“像或不像,无关紧要。”索尔朗举起刀,镜亮的刀身里是一半残缺的面容。
盛装打扮的年轻公主因亲手抚养长大的奴隶一路跟随的哀求而停下,索尔朗双手勾着车窗,主人掀开汉家皇朝赏赐的盖头,接着疼痛从他的眉心蔓延。
索尔朗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天主人究竟是怎样的神色,只记住了她湿润的下巴,让他心碎的亮晶晶的泪珠。
“我的小马奴,千万不能忘了我。”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索尔朗的面庞,柔软的掌心很快盈满由她刻下伤口流出的鲜血。
过去的只言片语,总令人难过。索尔朗眨了眨眼,将思绪拽回:“流着另一半肮脏的血,注定不配做这片草原真正的主子。”
“可他也是二奶奶唯一的子息!等坐了龙椅,说不准你比我还承认得更快。”巴图略带揶揄道。
索尔朗白了他一眼,将刀收回刀鞘,“看着这个,别出纰漏。”
见他离开,巴图偏过头盯着地上的李烜:“真麻烦。”他转了转眼,福至心灵,索性将他与撑起帐篷的柱子绑在一起,而后唤来两个小兵,吩咐他们仔细看守,不许躲懒,自己则伸了一个懒腰,大摇大摆离去。
醒来时,李烜头痛欲裂,五脏如同火烧。
另一头两个鞑子板着脸,死死盯住他。想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李烜亦不善回敬。
可几日不曾进食,他坚持不了多久,很快便身体一软,往左倒去。
嗓子干渴,甚至连声音也无法发出,见他岌岌可危的模样,两个士兵低声交谈,终于一个动身解开了自己的皮水囊,走到他身边。
冰凉刺骨的水当头淋下,额颊遍布的伤口隐隐作痛,水流进嘴里,混杂泥沙,为了解渴只能咬牙吞咽。
“瞧他的样子,两脚猪猡。”辽国士兵塞好水囊,擡脚将李烜的头踢向另一边。
不知过了多久,时不时传来这两个士兵熟睡而发出的鼾声。
李烜脑后抵柱,黑暗里仍睁着眼,只是失去往日神采,仿佛一潭死水。
事起突然,凶险如此,也不知其余人情形。抓他,无非想拿筹码好要挟父皇,可惜费心计画要落空了。
皇帝身边的近亲,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不会为了他再献出任何东西,江山重于其他。这些年给辽国的贡品也是为修养生息,一举反攻的缓兵之计,何况鞑子南下不知多少人失去父母孩子,再牺牲一个孩子未尝不可。
只是,
就结束了幺?
他无声轻叹,挣破了嘴唇的伤疤,尝到苦涩的咸意。
万念俱灰之际,似有隐隐的摩擦,李烜强撑精神,在黑暗里努力辨认,可过了许久,除去帐外呼啸的风雪,再无其他。
难道听错了。
携无数不甘,他闭上眼。
意外来临太快,喀拉一声脆响,沉重的躯体无力倒地。
紧接着,有什幺划开了,伴随急促而破碎的喘气,或者说,已经根本无法喘气,嗬嗬地求生。两只鞋跟使尽最后力气蹬地刮起层层泥土。
粘稠厚重的血腥气弥漫开,笼罩整个营帐。
他瞪大了眼,无法看清但骇人的场面就在那里,想要往后退,可柱子断绝了他的退路。
不消多久,营帐内回归了平静,可他知道,有第四个人。
此人,也许是来救他,也许是拖自己进另一个炼狱。
轻轻的步伐加快,黑暗中擦出一点光亮,李烜逃避命运般紧紧合眼。